第一章
他后来再听别人说起康熙三十五年的战事,是在康熙四十五年的中秋,整整过了十年。
因为骁骑营统领琮律告了病假,他受皇命暂时去代管军务。那些骁骑营的后生,多半是年轻的将领,康熙三十五年的战事,对他们来说只是发黄书册中的历史。准葛尔之战,是传说中的传说。
术尔齐跟在他身边多年,仿佛也习得他的脾气,凡事都要严苛。术尔齐在骁骑营监督骑射时,一个时辰下来,他就有本事让将士们都吃不消。每每这个时候,术尔齐便说:“真要你们上战场,这身武艺早已自顾不暇,何谈保家为国!”那些年轻的将领,便央求术尔齐说些十年前的往事,好分他心神,不必时刻操练。
术尔齐倒吃这一套,只因他一生里那一年最为辉煌,也最惊险刺激,他差点就丧命了,但是终于还是凯旋归来,向人炫耀一番也无伤大雅。后来有一日,战事讲得差不多了,他突然讲起一件旧事。“四爷啊,”他说,“追击葛尔丹时受过伤。那时,我们去策妄阿拉布坦军帐中谈判,四爷身中剧毒。”
那些将士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自然是给人救了,”术尔齐说到这里,故意低声说,“还是一位女子,漂亮女子。”这下可不得了,简直炸开了锅。四爷也会有这样的风流韵事,根本想不到嘛。平素里他出了名的冷峻,这样的事仿佛任谁都可以发生,唯独他,不可能!
十年前,四爷还不到弱冠,哗,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众人摩拳擦掌,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你们不晓得,那女子为了救四爷,自己划了腕,为四爷换血。”听到精彩处,众人把术尔齐团团围在中间,可怎么听着都让人有些不解。有人发问了:“她划腕做什么?”
“因为她的血可以解毒啊。”
切——还化蝶呢,你当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呐。众人又哄笑起来,谁信啊!
他那时正在校场外,听到术尔齐在里面说:“真的,真的。”可谁也不相信,连他都有些模糊了,仿佛那样的事,并不曾发生过。他收了心神,到上书房办差,可这日竟生了幻觉。
因这日正好是中秋团圆夜,长街里马车颇多,他回府时,软轿在天仙巷口停住,等一辆马车过去。他在轿里向外无意一探,竟瞧得对面那马车里映出一个女子剪影,一瞬间与他四目相对。
四爷突然呆住了,再到他回过神来时,马车已经行得远了。他匆匆下了轿,从天仙巷出来,沿着城墙根,一路追了过去。那辆马车出了安定门,直向城外去。他跟进了一片树林,一条路分出许多岔口。他站在岔路口上,对着树林喊了一声:“阿碧!”
阿碧……阿碧……
树叶簌簌地落下来,再无声响,根本没有人!这一刻,他方清醒过来,仿佛梦魇。是因为白天在校场外,突然听人提起她来的原故吗?他回到府里,天已全黑了下来。看到安定门大街华灯初上后,游人依旧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回到书房,在紫檀木翘头案桌前站了一会,抬头明月正圆。月色清辉,像是一件银色的纱衣披在他的肩头。到底哪一颗是织星与郎星?他认真地找了半天,突然自嘲地一笑,又不是七巧节,他怎会想起这个。他蓦然地变了脸色,原来他下意识一直没有忘记——
许久许久以前,他们去包槊里旗的路上,有一晚在户外,也是这样的圆月。她说:“人人都说牛郎织女可怜,隔河相望而不可相见,可是那何尝不是一种永恒,你看他们,过了千百年还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