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还未蒙蒙亮时,启明星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他沿着山路一直向东而行。深蓝色的天光向远处一层一层暗下去,仿佛将他逼入一个狭小空间。视线的尽头,天与地之间是绵绵群山,黑茫茫的一片。
那个叫古雅仁的古董商对他说过——就在那山的东方,你若看到那幢琉璃色黄砖的小楼,她就在那里。他走了良久,启明星隐退,太阳自天边露出并不耀眼的橙色光芒。他在光芒中看到那幢加着金色光晕的房子,似海市蜃楼。
为他开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大概没有想到这么早会有人上门,少女脸上略有些吃惊。她头上扎着马尾,脸上脂粉未施,穿一件白色T恤,发白的牛仔裤。除了她光着脚丫来为他开门,并无特别,所以他并没有留心于她。
她请他进来。木纹地板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光亮得仿佛能看到人的倒影。他犹豫着要不要踏上去,少女对他浅笑,说:“没关系。”
客厅里是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布艺沙发放在中间,落地窗户上的窗帘也是纯白色的,而没有窗的墙上竟也挂着一整面的纯白纱帘。那半开的窗户,灌入室外的冷风,微风吹动帘幕,他看到那墙上那面纯白窗帘被掀起一角,瞬间又跌落下去。那时间足够让他看清纯白窗帘背后,应当是固定在墙上的书架。一整面墙的书架,简直让人肃然起敬。
少女为他端来咖啡。可他并不是到这里度假,亦不是路过讨杯咖啡。他着急地说:“让我见见梁婉兮梁小姐。我姓方,是古老板让我来的。”她微笑起来,她当然知道能找到这里来的人,必有所求。少女委婉地说:“恐怕有些不便,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么?”
他略微踌躇,可眼下并没有更好的法子。他便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小包裹,放在隔在他与她之间的玻璃矮几上,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简单——
他在博物馆中工作,已三十有一年。这些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从小助理做到研究员。前不久,他被院长提拔成了教授。
几个星期以前,有人为博物馆送来一件京绣。
“丢了么?”少女听到这里,仿佛已了解于心,微微问了一句,语气是轻柔的,恰似三月时节让人如沐春风。
“不,没有。”他回答。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宛然一笑,即使责备的语气,也是那么温柔:“方教授,我想你找错了地方。你既然找到这里,大概应该知道,到这里来的人只为求难得一见或是已失传的古董,其他事件,恐怕爱莫能助。”她起身打算送他出去。
他着急地从沙发中站起来,急于向她澄清:“不不,没有丢,只是它是赝品。”
他伸手打开茶几上的包裹,层层叠叠的下面,竟是几张用料非常考究方巾。他拿起最上面一张,轻手拖在掌心,珐琅色作底的方巾,绣工精巧,绣着一枝花,似梅非梅,又有些像梨花。顶上空白处又有一段长长题词。她拿在手中细瞧,原来是首词。
字是金线绣制,因为有些磨损,金线中带着旧色。方教授说:“这些都是京绣,是无头无尾的双面绣,但是它们都是赝品。”她移开目光,心里想着,赝品?未免有些可惜。
被送来的京绣是博物馆里仅有的一件清初织品古物,陈列在抽空的玻璃器皿中。博物馆在夜晚关闭对游人开放后,大的聚光灯都已熄灭,只留下墙角照着引路的小灯。他那日晚上在博物馆内例行巡视,经过京绣柜台时,借着底部的橙色灯光,向玻璃器皿中瞧去,不由得心中一颤。
“你看到什么?”她听到关键处,不由自主地问他。
丝线头!他借着灯光竟看到比发丝相当的丝线头。他如雷轰顶。后来细细思量,从来京绣以吉祥如意为主题,自今发现的绣品中,从没有一付绣品不扣吉祥,不表如意。只单这一件,或许是因为那词的关系,让人心生凄楚。做工虽精巧,词句也被人称赞,但这或许是一件赝品?
他一时焦急,这件事如何处理,去告诉院长,当日没有鉴定仔细?可是这样一来,他苦心多年的教授职位不保。冥思苦想几日之后,他突然豁然开朗。只要找到一件相似的绣品,暗中偷渡,没有人会发现。托人介绍,他找到古雅仁的古董店。古董店店里也没有这样的京绣,他正要失望时,古雅仁对他说:“她一定会有,你去找她。她叫梁婉兮。”
他说到这里,抬头望向少女。
少女坐在他的对面,风吹过她的额头,拂乱鬓发。她对他微一笑,双眸里似涌出不符合她年龄的智慧与豁达。他觉得有些突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奇怪。他见少女并没有说话,便说:“我会付钱,多少都行。”他掏出支票想要填写。少女淡淡一笑,制止了他:“现在不必,拿到京绣再商议。”她说得轻柔,语气却有一种不可置信的坚定信念,让他相信这一次他绝对不会空手而回。他唯唯诺诺地答应。
少女送他出门,嘱咐他不必再到这里来,她会让古雅仁另行通知他。
“几时?”
“三天,可以吗?”
他想不到这么快,只得将信将疑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