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8月,东北重镇——沈阳。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夜晚,普通得就像是一粒铺在马路上的沙子。
天边滚动着厚厚的乌云,偶尔有电光撕裂沉重的夜幕,把隐藏在这广袤平原上的军营从黑暗之中拖出来。
东北的夜晚冷暖交叠,潮湿的空气携带着阵阵泥土的腥气,叫人忍不住想痛痛快快地打上几个喷嚏。
沈阳已经被我军围困了足足有两个月了,零星的战斗时有发生,在这大战即将来临的时候,无论是城里的国民党守军,还是城外的我军指战员,都倍感煎熬。
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遥,待命——就是随时准备着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城内一砖一瓦的完整,紧张的气氛如同钢刀切割着每一名战士的心。
黑暗笼罩的泥土路上,走过来一个穿着我军军装的年轻人。
这是两座军营之间的一片空地,中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可是由于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加上今晚又是一个阴天,黑暗和泥泞迟滞了他的行进速度。
他叫乔咏,刚刚结束了新兵训练营的生活,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要他今晚务必赶到前面的团部报到。
雷声和夜风刮动杂草的声音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
左前方出现了一座高高的泥土堆,那还是前两天训练的时候,乔咏和其他两名战士临时堆积起来的。
这里距离团部已经很近了,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土堆上,脱下鞋子,想着把上面的泥水清理一下。
泥土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把大口径驳壳枪从土堆的下面慢慢移动过来,毫无声息地顶在了乔咏的后腰上。
“别动。”沉闷的声音如同头顶的炸雷把乔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谁?”乔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别说话,跟老子走。”那个人压低声音说道。
乔咏的脸上挂着冷笑。
这里距离两边的军营都不远,我军巡逻的战士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己这个新兵训练营综合素质考核的第二名,岂能束手就擒?
乔咏慢慢地站了起来,做出要穿上鞋子的样子,却故意脚下一滑,成功地转移了那个人的注意力,在驳壳枪的枪管稍稍一动的瞬间,他猛然一俯身,一个侧踢,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那个人就像是一只硕大的人形风筝被踢飞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杂草丛中。
乔咏的身子一转,几乎和那个人的身体一同落下,驳壳枪已经到了乔咏的手里。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身边的杂草丛里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两条长枪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
躺在地上的人捂着被踢的生疼的肋骨从地上爬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团部的?”乔咏觉得,在这到处都是自己人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是一场误会,于是老老实实地把枪交了出去。
“老子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现在,跟我们走,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那个人说着,报复似的在乔咏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乔咏不再说话,想着等一会到了团部事情就会清楚了。
其中一个人走过来,用一块黑色的破布把乔咏的双眼蒙了起来,拉着他沿着到处是积水的草地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钟,乔咏觉出了不对,按照这个速度,现在应该早就已经到达团部了,很明显,自己现在正在被押往其他地方。
不出所料,乔咏感觉到自己被带进了一间空屋子,双手也被反转着捆在了身后。
脸上的破布被撕掉了。
这果然是一间很普通的民居,是当时东北很普遍的泥土房,大概是因为战争,这里的村民都跑掉了吧,到处透出一股破败的气息。
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除了已经塌陷了半边的土炕和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桌子以外,再无任何东西。
除了押解乔咏回来的三个人以外,屋子里还有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此时,他就盘腿坐在土炕上,借着桌子上半截蜡烛的光芒仔细打量了一下乔咏。
“你们几个把他带到这里干什么?”中年人皱了皱眉头,“把他押到隔壁去,和那个小丫头关在一起,明天一早,叫他们带我们走出共军的封锁区,要是他们敢耍滑头,就一起埋了。”
“团座,那个小丫头凶得很,要不今晚上干脆就先处置了她?”一个家伙说道。
“你懂什么,他们两个身上的军装就是我们弟兄的保护伞和盾牌,要想进城找到我们的队伍,没有他们怎么行。”
“我明白了。”那家伙点点头。
这样的对话,令乔咏不由得大惊失色。
早就听说在这里还残留着几个国民党的士兵,是在跟随大部队进驻沈阳的时候被我军打散的,没想到他们就躲在我们围城部队的眼皮底下。
几个家伙没有给乔咏思索的时间,推推搡搡地把他带进了隔壁的屋子。
这间屋子更加简陋,连一扇窗子都没有。
屋子里漆黑一团,一股刺鼻的霉味涌进乔咏的鼻孔。
“今晚老子就守在门口,你们两个最好老实点。”一个家伙吼道,然后,在乔咏的后面关闭了房门。
乔咏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尽快适应屋子里的黑暗。
和那间屋子一样,除了冰冷的土炕和一张桌子以外,就只剩下那个同样被捆住了双手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年龄和乔咏相仿,穿着和乔咏一样的军装,头上的帽子不见了,一头柔顺的长发斜披在浑圆的肩膀上,衬托得她小巧的脸颊格外白皙。
乔咏没有看到女孩子的恐惧,相反倒看到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浮起的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是乔咏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微笑,是那种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感知到的豁达和勇敢的宣泄。
乔咏的胸口有一种被人踩踏的压迫感,这可是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叫他感觉到自己要么在这种踩踏下死亡,要么在窒息中爆发。
今晚,注定会成为乔咏记忆中值得珍藏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