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意外。
简艾趴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陪着她的，只有满室安静。
她从没想过，此生，她会再见到那个男人。
自从和那个人分开后，她便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不再接他的任何一通电话，也不去在意和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她已彻底把那段短暂相处过的时光，遗忘在了脑后。
其实，有时候，她真的是个很绝情的人。
但，既已分开，又何必联系，何必纠缠！
时隔多年后的这次相遇，是他的刻意寻找，是她的偶然遇见。
原因是，那个男人的儿子病了。
是啊，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已经有儿子了，而且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这次来找她，也是那个男人出于万般无奈的决定，因为他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求助的人，也都求了。
简艾没说什么，也没有拒绝，她把自己大半的积蓄都借了出去后，那个男人也识趣的走了。
看着他如今变得异常苍老的面容，简艾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并没有什么触动，也没有任何感慨，她只是，清晰地看到了她过去的那段人生的真正形态。
就是那样的，那样的枯槁，又那样的令人生厌！
认识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二十岁，正是她与她的母亲，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她的母亲，她的母亲……
简艾很轻微的蹙了蹙眉。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她们不相爱，也不相杀，但彼此在意，也彼此厌恶。
她们相处得好时，可以一起唱歌，一起学习，相处得不好时，也可以恶言相加。
她的母亲对待她时，总是那么的义正言辞，总是那么那么多的道理，违反了她的道理和想法的一切，她就认为是在故意为难她，对此，简艾无力反驳，连委屈也无人能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多年下来，她已学会了如何尽力去克制自己的脾气，隐藏一切的心情，可她面对的人，毕竟是她的母亲，那本该是天底下关系最亲近的人。她不想戴着面具和她相处，所以无端端的，她和她之间的战争，总是会突然爆发。
其实，每一次的争吵，伤的都是两个人的心，简艾心里的委屈和无奈，诉说不出，也无人能懂。而她的母亲，操劳半生，落得一身的伤病。
简艾曾对她的母亲说过一句话，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接受过她！
接受过那个不论好与坏，都是她女儿的那个她！
她的母亲想的，只是要改造她，把她改变成她心里想要的样子，一个什么都做得好，做得对的人，才是她的女儿！
简艾也曾试图缓解、挽回，她们曾经亲近的母女关系，遇到事情，她每每都想心平气和地好好解释，可说到最后，争吵仍旧无可避免。
她的母亲，大概是个顽固的好人，所以她所想的，她所做的，从来不会是错的，是坏的，即使错了，可她的心是好的，那就不是错，不应该被指责。既然如此，那么，她所希望简艾做的一切事情，就都是好的，对的，简艾就应该、必须赞同她所说的一切。
很多时候，简艾是惶恐、茫然、无措的，因为稍有一丁点的小事，她都有可能被怀疑，被否定，指责和争吵，随之而来。
你到底能不能老实做人！
这个家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你看你这副样子！萎靡不振！你连这个家，连我都撑不起来，你还能干什么！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就看你对我这个态度，以点盖面，你还能对别人好到哪儿去！
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是我的耻辱！
有点儿能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到底能不能行，懂不懂控制自己，管好你自己的思想！
我和你之间的矛盾，原因都产生在你身上！
你就是不知道满足，和别人比，你已经过得够好的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欲望驱使着你！
你有欲望，你什么事情干不出来！那样你还是个人吗！
我这么多年，让你学这学那，把你从雏鸟养到这么大，你现在要回过头来啄我吗！
你又要来啄我！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天生的贱种、贱人！我对你好，
你反过来却想要当个小人！
我费心费力，你倒好，暗地里偷窥我！
你的母亲已经给你的够多了，你不能还想向她索取！
不知道节俭，你就是个垃圾堆！
我每天忙里忙外的，你要知道感恩！
小毛病一大堆，总让人觉得你不行！
总是让我感觉你在背后偷笑，你耻笑谁！
你跟了别人，那就是害了别人，也害了我！
你要对你妈好！不对你妈好，你还是个什么！
你做人做不好，对我好也是虚情假意！
不知道对与错，不顾廉耻，没有教养，是我没教育好你，太丢脸了！
为我好，你就应该让我少点儿忧愁，你一天天，凭空给我添忧愁你！
你哭什么，你还委屈！一天天，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
你就是有欲望，没有欲望，你满足，你有什么可哭的！
我不想到最后，成了养虎为患！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你倒好，来欺负我！
你很会犟嘴！
一天天一点儿都不开朗！勾心斗角的，弯曲着心思想着怎么算计我！
你不要脸，你什么破东西你！
你和我根本不是志同道合，你看你，不像个同志，像个小瘪三！
我给你自由，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有你想要的宏图大业，不想守着我，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拦着你！
你太放肆了，你大不敬你！
…………
一句，一句，经年累月，说得她体无完肤，戳得她太疼了。
她太疼了，即便身体上的疼痛，也无法缓解那种疼。
整整十年！
没有人告诉她，她到底错在了哪里，她也找不到正确的方法，逃脱困境。
简艾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她的母亲，是个与她荣辱与共，她到死都断不开牵扯的人，所以，就算她想要逃脱，也不曾有过一次要抛弃她的念头，可这样得到的结果，却是作茧自缚、越缠越紧的痛苦。
其实，她愿意相信，她的母亲是为她好的。那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年幼时候的相互依偎，一点一滴，在她心底里留存了太多的感情，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她不愿抛弃曾经的美好，只可惜，她的舍不得，不忍心，她的母亲不懂！
她的母亲曾说，我看我天天踹你两脚，你就舒服了。
可她想，她的母亲，或许是真的有打她的欲望的，不然她也不会在她冲撞她之后，让她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忘不了那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的感受，每每想起那个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恶意地去猜想揣度，她也许早就想要打她了，可是她不愿承担打了她的污名，所以就借着让她长记性为名，自己打自己。
她又说，她太敏感。
的确，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就已会因别人的白眼而哭泣，当然是敏感的。
可她的母亲总是因她敏感，易受干扰而指责她，却从没想过，敏感的她，在承受她的指责时，又会有多么的难过。
她的母亲……似乎不太在意她的情绪和感受，只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就可以了。
而那个男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他的出现，填补了她缺失的关心和温暖，她想要依赖，所以给出了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简艾是了解自己的，她知道，年少之时的她，太缺乏优渥的生活，和应有的疼爱，所以对待感情的事情，总是太过急切和轻率。
但那时是她的人生处处绝望艰难的时候，一份情感的降临，她无法拒绝。她渴望被爱，而那份冲动的感情，也确实让她体会到了被人爱的感受。
那一个个深夜的一通通电话，那些毫无顾忌、没有理由的身心放纵。
但这一切，全部都截止在，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发下誓言的那一刻。
我一辈子都不结婚，独身一人，不然不得好死！
但，她的母亲逼她发下这样的誓言之时，可曾想到，她去献了血，捐赠了骨髓，签了自己的遗体捐赠意愿书，只是希望上天能够怜悯她的一片孝心，让她的病好起来？
可，一切都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母亲死后，她一个人默默地为她擦拭，换衣，然后火化，下葬，没有找任何人，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之后，她就去堕了胎。
不知不觉间，她的人生，就这样腐败了！
想想，之前阮朗有句话说的似乎真的是对的，和她在一起，受伤的必然是钟恒。
她是个心思沉，顾虑多的人，在最初决定和钟恒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将来有一天会离开他的准备。
何况，他们之间，无论什么，都悬殊太大，她污迹斑斑的过往，迟早会让他痛苦和蒙羞。
她不想看到钟恒落到那种境地，也无法面对他们可能会产生裂痕，最后越走越远的感情，那样她真的会崩溃。
所以，她可以很爱，也可以不爱，她的爱，是沉静之中的决绝。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的过，这喧闹繁华的城市，人人都有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如此的动人心魄。
偶然间，在临城市中心广场上的大荧幕上，简艾看到了一对璧人的婚纱照，它们被放大呈现，那美好的画面，令人太多的人艳羡和赞叹。
她木然地愣了半晌，然后牵了牵嘴角，抬头望了望天上明媚灿烂的太阳，最后平静又默然地走开了。
她想，她也许也该彻底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很懦弱，但她并不害怕面对任何事情，只是，在让她面对之前，请允许她先暂时逃避一下。
她回到了她的小屋，收拾了行礼，退了房，留下了钥匙，上了等在楼下的计程车，然后离开。
其实，这个世界，说大那么大，说小又那么小，也许，以后还会和钟恒再见，可她希望，无论再次相见时的她，是狼狈还是光鲜，他们之间，都可以再无波澜。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阳光似乎有些刺眼。
她静静地微笑，她的手在车窗外，风从她的指间穿过，那凉凉的温度，是那么的具有穿透性，从她的指尖一路略进了她的心上。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激烈、刺耳、又尖锐，一声巨响，让一切就像一场梦，来得天旋地转，在她的世界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恍恍惚惚地问自己……
那个从后视镜里一闪而过，冲进小楼里的人影，是谁……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