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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枷锁

“水都快凉了也不见你过去?”妇人双眉紧蹙,佯怒道。

女孩披散着发,踱步跑过去,一把挽上妇人的手臂,懦声道:“阿娘,我们从俭就好了嘛,笄礼好麻烦,白钰昨日说要带我出去玩呢!”说着头就开始在李夫人身上来回轻蹭。

“阿娘,我好不容易能休息几日,你就让我清闲清闲嘛,我知道阿娘是最疼我的!”

李夫人拍了一下她的头,不留余地的说道:“今日任你如何撒泼耍赖也是没用的!”

“好好行完礼,之后你爱干嘛就干嘛!”

“阿娘。”李璟月不甘心地扑闪着眼睛,扁了扁嘴。

李夫人拽着她,“好了好了,可怜巴巴的样子装给谁看呢,行个礼还能要了你命不成,跟着你爹,整天没个正经,这是及笄礼,怎么能随意敷衍呢?行了,你赶紧过去我还得陪你爹去前院照看着客人呢!”

李璟月见实在劝说不了她只得迈着懒洋洋的步子,不心不愿的回着,“哦,知道了。”

李璟月刚收拾完自己正打算去前院找母亲就听见有人唤自己,“小梨,过来!”

她回过头,笑着跑向唤她的人,“阿爹!”

李凌燃轻拂着她盘起的发,“小梨长大了,阿爹是个糙汉子从来都只知道带着你去军营,为了这事你娘以前没少数落我,但是到底是女儿家,今日是你及笄,这挽发的第一根发簪阿爹找了胡桃木给你做了一支,花样是照着梨花雕的。”

李凌燃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了一支木簪缓缓别进李璟月的发中,别完又仔仔细细的将她看了一遍,好似那个明明昨天还在和他拌嘴,撒娇的女儿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这十五年,他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从蓬头幼子到豆蔻年华,这些一点一滴的成长明明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来完成,可如今李凌然再回头看来竟也觉不过是眨眼一瞬罢了。

“去找你阿娘吧,她等你许久了。”

李璟月只觉得今日的阿爹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丝毫没有体会一位老父亲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的心境,听见阿爹让她去寻母亲,她便真的去寻母亲去了。

留下李大将军独自一人在原地感慨万分。

笄礼共分为八个部分,迎宾,就位,开礼,笄者就位,宾盥,初加,一拜,二加。虽是如此,但需要李璟月做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所谓笄礼无非是叫上亲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瞧一瞧谁家出长成的女儿。

对于自己的笄礼李璟月不甚在意,见过乡里长辈之后李璟月就自己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了下来,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的看着父母招待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场景在李璟月看来甚为无趣,不由的就想起刚刚陈清言和冯嘉年送给自己的一个木质的小盒子。正欲起身去拿出来看看时,就觉得有人在后面轻轻拍了她一下,回过头就迎上了一张微微带笑的脸庞。

李璟月的思绪还停留在要去拿木盒子和这人今天竟然又笑了,便被白钰拉着走了,“带你去个地方。”他语气轻柔,加之刚才转身时迎上的笑,李璟月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快速眨了几下自己的眼睛,便由他拉着自己走,待她反应过来时没问去哪,也没问去干什么只是微挑了下眉,嘴角轻扬。

那边白奕原本在帮李凌燃夫妇招待宾客余光不小心撇到这一幕,正欲出声询问便察觉被旁边的李凌燃拽了一下,李凌然出声笑道:“老白你何时也变得这般无趣起来了?孩子们难得能休息一下,你就由着他们去吧。对孩子不要总是这么严苛,特别是像钰儿这样的,要适当放养,放养啊!”

这边白钰拉着李璟月避开人群就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过了好一会,李璟月才发现白钰原是将她带到了湖边,远远的李璟月就看见了湖边有一颗树格外与众不同。

现下已是初冬时节,湖边的树木早已秃得不成样子。在这片秃林中,一棵树却格外引入注目,原是开出了小朵小朵的花,雪白雪白的盛满了枝头。

等李璟月走近才发现这哪是满树的花分明是一树宣纸,这些宣纸被人粘在一起做成一小朵一小朵的梨花,然后在拼接在一起粘在这树上。远远看着可不就是一树盛开着的花朵吗?

“你喜欢吗?”白钰轻声问她。

李璟月轻挑了一下眉眼,嘴角带着些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笑意,她看着白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明知故问道:“你做的?”

白钰目光躲闪,一抹淡淡的红色渐渐爬上耳根,他低下头故作平静的去理着自己无比整洁的衣袖,“你怎的有这么多问题,也不嫌自己烦人?”

从出门到现在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哪里问了好多问题,分明是他自己脸皮太薄,不过李璟月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抬手伸手折下了一枝悬在自己头顶,盛开的无比茂盛的“梨花”,随后便朝白钰走过去靠在他身后的树干上,转着手中的花,笑道:“白钰做的花这么漂亮,自然是喜欢的!”

夕阳的余晖通过湖面撒在了白钰的侧脸上,乌黑的发丝边缘变得金灿灿的,李璟月看着他,手中依然转着花,半晌道:“这花和白钰一样好看。”

闻声白钰的袖子忽的就起了褶皱。

李璟月瞧见了那突起的褶皱,又转了会儿手里的花,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

闻声白钰终于如释重负般抬起自己的目光缓缓道:“梨花盛于春季也败于春季,这一树梨花却可四季常开,永不凋谢。”顿了半晌他又道:“你不是说最喜欢梨花了吗?”

语毕,他望向她,二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视线却在空中相遇。于是李璟月笑了,这一笑如沐春风。

明明是初冬,这一树也不真正的梨花,可是李璟月却好似真的闻到春季梨花初盛时所散发出的淡淡幽香,醉了心神。

二人坐在那棵“梨花”树下,静静看着湖面,李璟月的余光中却映着一旁人的身影,直到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在远方映出一片红霞,白钰的身形渐渐昏暗下去,模糊得都快看不清李璟月才起身说道:“回去吧。”

泉溪城内的人们住的较为集聚,家家户户的围墙连在一起故而小巷特别多,挂在屋外的灯笼已经添上蜡油,点上了火,无端给小巷渡上了一层柔光。

李璟月一手拂着墙,一手拿着折下的宣纸花,每走出一段距离手就在墙上相应的轻轻滑出一段距离,昏暗的烛光透过灯笼外的薄纸打在二人身上,李璟月就借着这么一点光线看着前面的人,她的目光停留在白钰自然垂落的手上,空气中似漂浮着一些蜡烛燃烧时所带来的热气,李璟月白净的脸不自觉的就染上了一点绯红,目光中有些犹犹豫豫,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却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只大脑一片空白,魂游天外。

又走了片刻,李璟月深吸一口气鬼使神差的收回墙上的那只手快步上前,正欲有所作为就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二人对视应声走过去。来到声源之后,便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站成了一个圈,外面还有些人垫着脚往里面张望,有的则在拼命往里挤想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李璟月和白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只听得里面一阵骂骂咧咧,也不清楚到底是在骂谁,人群闹哄哄的,二人依稀听见一些什么“不要脸”“恶心”之类的话。

二人心底愈发疑惑只以为是有人在吵架,李璟月拉起白钰就往人堆里挤去。好不容易到了最前面,才看清里面的情况,是一对夫妇在骂另外两个青年。

青年站在暗处李璟月看不清二人的脸庞,却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待再走近一点看清二人究竟是谁时,她一下子愣住了。

被骂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清言和冯嘉年,陈清言站在前面,冯嘉年则低头站在陈清言身后,面对对面那人的辱骂二人皆是一语不发,不曾解释亦不曾反驳,只沉默的站着。

见他们不说话,那小两口却是骂的更起劲了。

那中年妇人转过身面对着人群,食指指着二人,口中振振有词:“大家伙快来看看,这两个人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人家巷子里来干这种见不得人,偷鸡摸狗的事情!要不是我和我相公在地里干完活路过这里的时候听见有声音,这巷子就要变成这两个人的遮羞布了!”

“以为躲在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别人就看不见吗?哎呦喂,传出来的那些声音哦,听得我都忍不住害臊,我和我相公原本还以为是哪家的婆娘在这里背着自家男人偷汉子呢。走过来一瞧竟然是两个大男人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做那种事情,我们走进来瞧见的时候,那脸啊都快贴到人家衣襟里面去了,真是差点把昨天吃进去饭都给吐出来了!”

“你们说说,这好好的正常人不做,偏要当阴沟里的臭烘烘的老鼠,出来就是恶心人,干这种缺德事活该一辈子也见不得光,见不得人!”

“呸,死断袖!”那妇人骂完还不忘朝二人身上吐一口唾沫。

人群喧闹不止,李璟月依稀听见有人说,“诶,这两人不是老陈家的那两个小儿子吗?”

李璟月只觉心头一凉,那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是啊是啊,可不就算他家的那两个小儿子吗?平时瞧着就觉得这两兄弟不似其他人家那些喜欢打打闹闹,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关系啊!”

“哎呀,后面那个还是老陈那年出去捡回来的义子呢?这下义子拐了亲儿子,老陈知道了怕是要给活活气死!”

人群中传来一阵嬉笑。

突然不知是谁大骂一声“死断袖,不要脸!”,李璟月就看见一块碎石头就这么生生朝二人砸了过去,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陈清言不防,又站在前面,躲闪不及,鲜血瞬间就从额头上刷刷流下,在脸上形成一道可怖的血痕。

这种事一但有人起了头,便纷纷有人效仿,事态愈发不可收拾,有的人抄起树枝扔向那边,有的人刚刚看得起劲原本还刨碗里的饭,见有人开始扔东西,立马停下了刨饭的手,筷子带碗一齐朝那边砸去,口中骂骂咧咧跟着人群一起谩骂。

李璟月呆住了连忙和白钰一起去拦那些人,“你们在干什么!”

“不许砸!!!”

“别砸他们!”

“不要再骂了!”

“流血了!他们流血了!!”

“你们都看不见吗?”李璟月撕叫着,声音都有些喑哑了。

正拦着人群,李璟月突然瞧见一个手里拿了手掌一般大的石头就要往里面砸去,霎时瞳孔微缩,她还来不及,石头就已经飞了出去。

碰的一声闷响,那石头原本是要砸向陈清言的,但是就快砸中他时被冯嘉年猛的一拉,躲了过去,此时冯嘉年却已经来不及闪躲,后脑生生受了这一击,顿时头昏眼花,脑中一片嗡鸣。

“嘉年!”陈清言震了一声,扶住了眼前的人。

原本喧闹的人群刹那安静了下来。

陈清言看着被冯嘉年头上那些从指缝间溢出的鲜血,双手紧握成拳,目光猩红的瞪着那些人。围观的人见一下子出了这么多血,也是心头一惊,一些怕惹上事的就趁乱偷偷溜走,还有一些没反应过来的则仍站在原地。

陈清言扶着冯嘉年,拉过他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他动了动唇,声音虽小,却极为坚硬具有震慑力,“我们怎样,关你们屁事!”

“要是觉得碍着你们眼,大可不看就是,如今你们一众人围在这里对我们一顿辱骂,拳石相加,我们也不想与你们计较,说我们恶心?”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砸过他们的东西,继而道:“看看你们现下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句句带血,处处夹着血腥,也是同样令人作呕,令人恶心!”

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还未待人们有所反应他又继续道:“你们说我们是阴沟里的老鼠,那你又见得有多么高尚,多么光明磊落呢?”语罢,他便头也不会的拉着冯嘉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

见人走远,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还不让人说了?这种事本就是罔顾人伦!”

“对呀,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嘛!”

“是啊是啊,这两个大男人......哎呦真是伤风败俗,不忍直视!”

说着说着,那些人愈发觉得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件好事,将自己的向人家身上扔石头的事全然抛诸脑后。

李璟月听着,只觉心中一片酸涩,原来只要人足够多,声音足够大,就可以对一件事妄加评判。

第十九章 枷锁

“跪下!”陈清言头裹着纱布,撇了撇嘴,跪下了。

陈老看着他这幅模样气的浑身发抖,拿着一根臂粗的木棍就是一招呼,怒道:“我说两个昨天晚上怎么浑身是血,你们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我今日若是不出门,都不知道你们昨天晚上背着我们干了什么好事!”

“我抽死你这个混账东西!”陈老骂完抄起旁边一根臂粗的棍子对着地上的人就是一棍。

陈清言咬着牙,一声不吭,都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陈母见状急忙拦下,抱着地上的陈清言哭哭啼啼道:“你打他做什么呀,又不是他的错,你看看他们两个昨天回来的时候都被人打成什么样了?年儿昨天流了那么多血,那孩子自幼就体弱,昨天闹了这么一出到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难道孩子们在外面受欺负了,回他们两句还不行吗?”

陈父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呵道:“你出去听听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说老陈家养出了两个断袖!”

陈母不理他,“什么断袖不断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我儿子,就是不能让人平白欺负了去,再说了是断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断没有人家父母健在还替人家教育孩子的道理!”

“我看这些个人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陈母轻哼一声又道:“再说了断袖怎么啦?这十里八乡的哪里去找一个比年儿还好看的男子出来,同龄里莫说是男子,就是女儿家也找不出比年儿好看的!”

“简直胡闹!你真是......不可理喻!”陈父只觉心头那一阵火气无处可以宣泄,闷在胸口气也喘不出来,啪的一声重重扔下手中的棍子,道:“妇人见解!你知道些什么?”陈父目光一转,指着一个房间问道:“陈清言其他暂且不论,为父只问你,那里面躺着的是什么人?”

陈清言嘴唇微动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打断了“那是你义弟!我们让他跟着你,你就是这么教他的?将人拐巷子里就是你的作为吗?”

陈父还欲再说什么就听得,吱呀一声,一扇房间门被人由内而外打开,冯嘉年一醒来就听见了陈父的责骂声,于是连忙下了床。

他顶着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走到陈父面前,“啪!”的一声双膝着地,“义父,是我将他拉入歧途的。”冯嘉年虽然跪着,身板却挺得笔直,“他早就劝过我了,是我自己要一意孤行,他又坳拗不过,才会这样的。”

闻言陈清言一把拽过他,怒呵道:“你在胡说什么!”

“义父,我没有胡说,事实就是这样,是我对他怀了不该有的心思,是我卑鄙龌龊,对不起义父义母多年的养育之恩。”

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陈父忽然就想起了他们初见这个孩子的时候,那时的冯嘉年小小的,蜷缩在草地上,哪怕神志不清,却还是固执的用那么微小的声音呼救着。将他带回家的时候陈清言总在说,这个小孩真是好看,阿爹,你让他给我做弟弟好不好,言儿一定好好照顾他的,回忆在此,戛然而止,陈父的眼眶也湿润了,他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为父知道你们亲情谊深厚,可实在是......”陈父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实在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啊?不是为父要责罚你们,也不是我嫌你们丢了我们陈家的脸。”

他的声音顷刻苍老,夹着多年风霜,“我老陈走过大江南北,什么没见过,不是我要拦你们,是这条路真的太难走了,若是真的这么轻松,古往今来你们又怎会从未听说过?”

“是!你们现在可以凭着满腔热血,不顾人言,一意孤行,可是在那么多异样的目光下,你们又能坚持多久呢?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父也有私心,身为一个父亲,我又怎能看着你们走上那么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冯嘉年跪在地上没有说话,陈清言也沉默了片刻,过了好一会才抬头望向他,“路再难走,也总会有人走的,个中命数罢了。父亲,我也不怕他们说,人言不能给我套上枷锁,让我就此悔恨埋怨一辈子!我们没有错,委曲求全只会让那些人更加嚣张,更加肆意妄为!”顿了顿,又说道:“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就是了。”

陈父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们许久,到最后也没有表明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只叹了一声,“生不逢时。”便悄然离去。

留下的陈母,将他们揽住抱在怀里,泪流不止,都是她的孩子啊,这天地这么大,这么就容不下两个互相通心意的孩子呢?

几日后——

陈清言与冯嘉年刚一上街,就察觉到无数的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人们一边偷偷打量他们,一边交头接耳。

“是那天晚上那两个人吧,怎么又跑出来了?”

“不知道啊,你没看见那天晚上他们俩人的那股子狠劲,许是跑出来耀武扬威来了呢,反正现在也没人敢打他们不是?”

其实人们低语的声音原本是听不见的,奈何现在的街道实在的太安静了,大家都一个劲的瞅着他们。

陈清言拉过冯嘉年的手,正欲说什么,便见他反过来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无事,我们去看看小梨吧,那晚她和白钰也在,怕是被吓坏了。”

他们走在满是低语的街上,十指相扣的那一瞬耳边的流言蜚语便被揉进了风里,濒临瓦解。

......

李璟月打开了一个的木质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木雕,是两个少年和一个小孩,其中一个少年肩上坐着一个小孩儿,另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李璟月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从小巷回来的那天晚上,这个盒子便被她打开了,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盯着那个木雕,犹犹豫豫中还是将它拿了出来,放在手心反复摩挲。

那天晚上的场景这些天一直在她的脑中不停翻滚,掀起一波又一波巨浪,漫天的辱骂,狰狞的面孔,满是恶意的碎石......李璟月只觉得整脑仁都快被这些折腾地四分五裂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见一条流浪狗都会心疼的人们,会突然一下变得如此极端如此骇人?她其实早已接受两个哥哥在一起的事实,可是当这段原本隐晦的感情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看着他们遭受到这些恶意时,李璟月又有些不确定了。

“咚咚咚!”房门被人敲响。

李璟月下意识问道:“谁?”

“小梨,是我们。”那声音有些轻,李璟月听到之后立刻放下木雕打开了房门。

“嘉年哥哥,老陈!”

闻声对面的二人冲她笑了笑,但李璟月却怔住了,记忆中陈清言与冯嘉年是不论何时都能谈笑风生的哥哥,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人眼底一片青黑,脸颊向里凹陷,下巴满是胡茬,特别是冯嘉年头上还裹着纱布,面色惨白,李璟月根本没法把他们与记忆中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对面的人说,“小梨,其实哥哥们有......”

她忽然忍不住鼻头猛一酸,眼眶霎时就红了。

自从李璟月长大后就极少在他们面前哭泣了,如今遇到这种情况二人也是一慌,忙弯下腰摸着她的头,柔声哄道:“怪我们,来见小梨的时候竟然忘记收拾了,都把小梨吓到了,哥哥们的错,该打该打!”

李璟月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与他们说,想告诉他们她会一直在,想说她没有他们恶心,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只是上前一步,直接抱住了二人,将头埋在他们肩上,最后满肚子的话都化作了一句喑哑的低语,“那天晚上疼不疼?”

说完李璟月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废话,那么多石头砸在身上,头上,都见血了,怎么可能会不疼呢?可是此时此刻,她除了这句以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些什么了?

他们的身躯在李璟月的声音中僵硬了,陈清言是没料到曾经那个被自己牵在手里的总是喜欢与他们斗嘴的小孩突然就变得温柔了,冯嘉年则是心疼,曾经那个小姑娘好像长大了。

过了好一会,李璟月才感觉他们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没事,不疼。”明明离得那么近,可是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却极低极低,细听之下竟还有些微弱的颤抖。

后院茶停内——

陈清言、冯嘉年、李璟月以及白钰四人坐在茶亭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在进行了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后陈清言慢慢吞吞的说道:“其实我们这次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对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我和你嘉年哥哥在一起了,你的两个哥哥是一对这种话,好在白钰好像看出了他的窘迫,他说道:“知道了你们要说什么,你们的事我们很早就已经知道了。”

闻声,陈清言与冯嘉年具是一惊,“很早就知道了!你们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钰看着陈清言,淡淡道:“你们也不是隐藏的很好。”、

陈清言又看向李璟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说的有些吞吞吐吐,“我是......嗯那天......就.....比完赛然后你们在.....在小树林......”李璟月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但她说到这里对面的二人又怎会还不清楚呢?

原来一切遮掩皆是轻纱,自欺欺人罢了。

冯嘉年轻声问道:“那你们会不会觉......”

“不会!”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四人回头望去,只见李凌然与白奕刚巧从石阶上下来。

“将军!”陈清言唤了一声,刚想行礼就被走过来的李凌燃制止了,他道:“不在军营不必如此。”

李凌燃:“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们的事,其他人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认为上阵杀敌的铮铮铁骨应当不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他们在七七八八的说,白奕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他抿了一口茶,食指摩挲了一下深棕色的杯沿,忽的开口,语气平淡:“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错,好好护住就是了。”

众人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出声,陈清言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他印象中的军师与白钰一样都是话极少的人,都是冷冷的,带着几分疏离。不过白钰近些年已经比刚来泉溪时柔和了许多,不过军师却一直没什么变化,只在李将军说话时会回上两句,旁的事他一般都极少参与。

在安静许久之后,陈清言回了一声,“是!”

白钰的目光自白奕出声后就一直停在他身上,袖袍下的手紧了紧,却又在李璟月不经意之间望向他时倏地松开。

李璟月对他弯了弯眉眼,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白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眼神不自然地瞟去了一另边。

一年后,北冥与褚夏国的关系仍旧岌岌可危。不过经过上一场的拼命厮杀顽强抵抗,京城那边的援兵也终于在众盼之中来到了泉溪城,与之一起的是一大批粮草,这一切都让泉溪的士兵有了喘息的机会。

除夕夜,李将军仍然没能赶回家,不过这一年的除夕军营却格外热闹。原是李夫人早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备好了一切物品赶来军营和他们一起过节。

初雪轻轻覆在枝头,被突然挂上的红灯笼扫落与同样银白的地面融为一体。

李璟月一边哈着气一边将脚边的灯笼马不停蹄地挂在树枝上,外边实在太冷了。军营驻扎的都是些布制帐篷,四面光滑,灯笼无处可挂,李璟月便在附近寻了一棵枯树用来挂过年灯笼。

好在那枯树就长在军营附近,灯笼挂上去,军营里的火光打过来,在这片同一色驻扎地中到也算得上是一副盛景了。

将自己手中的挂完,李璟月仰头看了一会,觉得低处过于密集,高处又过于稀疏。

她托腮想了想,不行还是等上去,在高处挂一些,索性还有一些灯笼,说干就干,她搓了搓手,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

那边出来寻她的白钰,过来就看见她四脚并用麻利爬树的模样,“你干什么?”他问道。

“挂灯笼啊!”李璟月边爬边回答他,仰头四处看了看手扶着树干,选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站好才由高向下望去。

虽然现在看见的白钰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过李璟月莫名从他刚刚的语气中听出了些打趣的味道。

不过她自幼习惯了,也不管他怎么想,见他刚好在下面,就冲他说道:“下面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正好你来了,我待会也懒得再下去了,等我把手中的这个挂完,你就把你脚边的那些递给我。”

白钰瞅了眼那些灯笼,双手一拢就全部篡在了手中,脚下一动,人稳固的站在了李璟月身旁。

看着他手提灯笼还无比轻松的模样,李璟月眨了下眼,她清咳了下,笑道:“哈,我就知道你肯定会上来!”

白钰错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灯笼问道:“这些,挂哪?”

李璟月挑了下眉,将一切都看眼在中,最近的白钰总是喜欢躲着她,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总归不会是讨厌她才躲着她的,这点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她抬手指了指,“你挂那边,我挂这边。”

“好。”白钰递了几个灯笼给她之后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挂灯笼了。

李璟月看着他的背影,眉眼在不知不觉中就弯成了月牙状,白钰这个人好像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别扭啊!

多了个人,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这几个灯笼没过了一会儿就挂完了。

营帐内也被贴上了大红色的窗花,那么多人要一起吃饭自然就不能再像往日一样在营帐内了,于是便由几个士兵换批巡逻,其余人在外面的空地上烧了几堆火大家围着火堆坐着,又搬了几张简陋的桌子放在一旁,在上面摆着许多热腾腾的饭菜,李夫人将自己带来的糕点一一发下去。

这些热食放在外面没过多久便凉了,纵使天气严寒能令热菜凉透,却到底冻不住人们炽热的心,挡不住一群人的狂欢。

李凌燃端起桌上的盛满酒的碗,起身说道:“兄弟们,今日是除夕,咱们今夜就吃个痛快也喝个痛快,平日里让你们压着些自己的本性,今日都给我放心大胆的去吃!”

士兵们原本就饿,平日里又长时间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吃饭都是马虎一下饱了就行,今日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菜,早已是饥肠辘辘,现在李凌燃一发话,底下便传来一片雀跃欢呼之声:“哦哦哦!将军痛快!”

李凌燃笑着摇头,坐下时拿起筷子夹了一夹菜放入身旁妇人的碗中,柔声道:“今日辛苦你了。”

李夫人脸上带笑:“不辛苦的。”

李璟月原本埋头吃着饭,听到他们谈话,忍不住撇嘴道:“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待在军营,一年能回几次家?如此一来弄得我也没机会见到阿娘,她一个人在家多无趣的,我们回不去那她便只能来军营找你了。”

因为坐得近,她的声音虽然小,却还是被那两个人听见了,李凌然颇为尴尬,他发现自家女娃长大了之后就不似以前那样好糊弄了甚至还时常能掀他的短,让他这个老父亲下不来台。

李凌燃尴尬的轻咳一声,“你这孩子!”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正色道:“看来是时候为你挑个如意郎君了,省的你一天到晚在我和你娘面前瞎晃悠。”

他原本是只是一句打趣的话,谁知李璟月一听却是急了,白净的脸上蹭的就染上了一抹红晕,“阿爹,你胡说什么呢!”

她的反应太大一下子就吸去了众人的目光,无人注意到这话一出时同样不对劲的还有白钰。

李凌燃蹙眉想了一会道:“哪里算胡说?你如今16岁了,也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言罢又问一旁静静坐着饮酒的白奕,“老白,你说是也不是?”

见问道自己白奕便放下了盛酒的碗,认真回道:“虽是已到年纪,不过婚嫁之事还是璟月自己决定较为稳妥。”

李凌燃瞅了自家炸毛的女儿一眼笑道:“她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的,也没个心眼,能知道些什么呀。”

他重新端起桌上的酒碗,抬头时视线不经意扫到不远处端坐着的白钰。不禁感慨道钰儿这孩子,如今长得倒是越发出挑了,放眼整个泉溪城实在是很难找到能与之媲美之人呢。

若是真要为小梨挑选一个如意郎君的话,他必然得对此人有所了解,这人对小梨必须要好,最好是婚后他也还是能时常瞧见小梨,如此想来就只有......

李凌燃喝光了碗里酒,他又扫了白钰一眼,放下碗为自己续满酒,转身对白奕颇为认真的说道:“说真的老白,我觉得你家钰儿和我家小梨倒是很值得考虑考虑呢。”

“咳咳咳!”李凌燃随口讲出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李璟月冷不防被饭呛了几口,她完全不敢看一旁的白钰,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冒烟,她扶了扶额,对李凌燃说道:“阿爹,您还是快好好吃饭吧!”

李凌燃转念一想,白钰的额娘是那样端庄的一个女子,那白钰自然也更偏爱于那些闺中小姐,偏偏自家女儿与之实在相差甚远,由此可见二者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于是便也不在做过多言论,径自揽过白奕的肩膀便开始大笑起来,“哈哈哈老白,玩笑话,你也不用细想,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

白奕拿起酒杯,看了一眼自己默不作声的儿子,与李凌燃碰了个杯,笑道“年轻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这场闹剧便也这么不了了之了,闹剧说者无心,在常人看来不过玩笑一场,却在有心人那里掀起惊天巨浪。

宴席散去后,白钰,李璟月二人回到了幼时居住的那所院子,一路沉默。

女儿家在军中是有诸多不便的,自及笄回来后李凌然考虑到白钰与李璟月已是成人。若还是单独让二人住不免要生出些闲话,李凌燃便让陈清言,冯嘉年与他一起住在了这所院落中。

冯嘉年经历了上次的事后便不怎么爱见人,所以今日他们一直在这里,这会估计已经睡下了。方才一路无言,这会又担心回来得太晚吵到别人便更是无话可说了。

李璟月只觉得这一路她与白钰之间都有些怪异,可具体有何怪异之处她又说不出来。

眼见就要走到门前,李璟月心里的不安总算是快要放下了,与白钰互道晚安之后她就急忙打算关上门让自己静静。

随着木门即将闭合,两个人的心都越来越烦躁,一个忙着躲,一个犹豫着要不要说,白钰他紧了紧拳,就在木门即将关闭时突然出手抵在了门檐,“等等!”

李璟月心下一跳,“怎......怎么了?”

“今日......”

他一开口李璟月的心中就越来越忐忑,完了白钰要因为阿爹的话和她算账了。

一阵沉默......

她在门前忐忑了半天也不见白钰说什么,正想出声询问,就听见他又说道:“今日夜里恐有些冷,你记得关好窗。”

嗯?关好窗?只是如此?不生气,也不问什么吗?李璟月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你也是!”

“啪!”木门在这僵持中最终还是合上了。缝隙处透出一丝昏黄的光打在白钰的衣角,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满是沟壑的木门。

独自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回过头穿过覆满白雪的院落,他走了。

几步之后,白钰停在一棵枯树前,忽然伸手接住了从枝丫上坠落的小雪堆,这个季节终归是有些冷的,有些话还是该等来年梨花盛开再与她说......

然万事与愿违,第二年春,梨花盛开,北冥与褚夏国再次陷入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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