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
刈兴王城里,已经即位数月有余的弘明帝姬风,正执了朱笔,在一众奏折上涂涂改改。夜风拂来,灯影一阵摇晃。姬风从那成堆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揉了揉酸涩双眼,继而大大伸了个懒腰。
俊眸瞥过桌案之旁端坐的紫衣人,微笑道:“孤涵,若我整夜不问你为何坐在这里一言不发,你是不是真的能在这里枯坐的天亮?”
“眼见你如此勤政,我这作兄弟的,当真是欣慰得紧。”
端坐椅上的程孤涵也笑了笑,“原先我还担心你做了皇帝也依旧改不掉那跳脱性子,今日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姬风正欲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转了头去,“孤涵,你想说什么?”
“阿风,如今这帝位你已然稳坐,我自当要回……”
“我不准。”姬风打断程孤涵的语句,将茶盏顿在桌上,回首道:“孤涵,我身下这王位,有一半是你的。”他顿了顿,忽地又道:“不……这王位,本该就是你的。”
带了凉意的风从窗外拂来,程孤涵起身走到窗畔,探手将窗子推得更大了些,月华映进他墨玉般的眸子,带出点点星芒。
“阿风,你我兄弟一场,你当明白,这王位于我来说,不过是枷锁束缚罢了。我早知自己身世,可这二十余年我却没有说破,若非要助你得这王位,我本想将这秘密带进程家的坟陵。”
姬风发出一声浅短的嗤笑,语气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无可奈何之意。
“难道于我来说,就不是枷锁束缚了么?”
程孤涵一滞,一向温润的俊脸上带了几丝歉意。
“从前你的日子逍遥快活,老头子逼着你回来,我也逼着你回来……因为那时总觉得,家国天下,自然要比你游山玩水的不羁日子重要得多。我自小被娘舅带大,他时时与我言道要效忠于姬家王朝,我也将这看得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可及至我看你黄袍加身,坐在金殿的龙椅之上那日,我猛然觉得……”
“好了好了。”
姬风扬袖截了程孤涵的话头,“如今说什么却都是没有用,我已坐上这位置,自当兢兢业业,克己勤政,这点,你大可放心。”
玉般色泽的薄唇掀了掀,程孤涵抚了抚衣袖,摇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阿风,今日我本没有想再与你说些关于这王位的话题。我留在刈兴这数月,无法参加锦之的及笄之礼,可她那门亲事却是早就定下的。我此去回庄,却是去为锦之筹备嫁妆等物。”
“然后便一去不归,打算一辈子闭门不出,老死在解剑山庄了是么?程大庄主。”
“……”程孤涵的俊脸端了起来,“阿风,你我说话,何时要用如此语气了?无论如何,该说的话我已都已向你言明,明日清晨我便启程返回解剑山庄。”
“……”
“夜深露重,皇上您多保重龙体。孤涵告辞。”
门扉开合声响,程孤涵已去得远了。
姬风垂着头,大掌撑在桌案之上,身形久久未动。 忽地“砰”地一声闷响,原是姬风一拳狠狠捶在那桌案上,室中烛火摇曳,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映了几丝阴影。
“来人!”姬风猛地扬声。
“奴才在。”书房之外守夜的内侍应声进门而答。
“传朕口谕,备下贺仪,明日一早差人随程公子一同送往解剑山庄,以贺程家大小姐之喜。”
“奴才遵命。”内侍领命,躬身离去。
室中再次安静下去,唯有烛火燃着的“噼啪”之声轻响。
“孤涵,我行到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呢……”
弘明帝的话尾,混在一声长长叹息之中,而后,四下里再次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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刈兴王城最北侧,有一处小苑,名唤“灏苑”。这灏苑乃是在姬秋白登基之后,下令建在王城之中。苑中建筑摆设,却是仿照双溪国普通人家的茅草庐而建。天色欲晓,这茅草庐里的烛火却不曾灭掉。
一袭紫衣未改的程孤涵站在茅草庐前,高大瘦削的身影看来十分孤寂。他立在庐前,一只大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未曾想好是否要打扰屋中之人。直到浓黑夜幕散去,浅白的晨光洒在他的紫衣之上,程孤涵竟生生在这茅草庐前站了半宿。
“吱呀”一声轻响,那草庐的木门开了来,有些佝偻的老迈身影从屋中出了来,乍见立在屋前的程孤涵,那老人显然一惊,继而欢喜地叫了起来——
“灏儿!”
这老人正是被侄儿姬风夺去皇位的姬秋白。
他口中叫着,迈了步子欲去拉程孤涵的双手,然而不知是老迈无力还是因为心中激动,姬秋白迈出的步子一个趔趄便险些跌倒在地。面前的程孤涵身影倏动,将他稳稳扶住。这一扶之后,程孤涵便敛了眉,向后退了一步定定立在那里。
“灏儿……”
姬秋白口中念着,一双老眼里竟有几丝水光泛起,“你终于肯来见父王了……”
“我不是什么灏儿,你也不是双溪的皇帝了。”
程孤涵看着面前的老人,冷冷开口。
“可你是灏儿啊!你这张脸,当真与阿环似得很呐……”姬秋白向前踏了一步,老迈的身躯继续佝偻着,昏花的眼中显出几分迷蒙来,“当初、当初我与阿环约好,她若产下男孩儿,便取名姬灏。若产下的是女孩儿,便取名姬霜。可是……可是……”
“可是阿环死了,她早已死了。”
“死了……是、是啊,他们派人送了信来,言说阿环难产,叫我速速前去解剑山庄探她……”
“可你没去。你忙着迎娶新妃,忙着册封你的美人,忙着做你宏图大业的美梦,直到解剑山庄传来阿环难产,母子皆亡的消息的时候,你还在金殿上作你的帝王大梦。”
“我……祖宗基业,自是要比儿女私情来得重要……”
“你住口!”程孤涵厉声叱断姬秋白的话语,语声竟因为忿怒而颤抖起来。“你接近母亲,要她倾心于你,只为了要她背后的解剑山庄成为你与阿风的父亲争位的筹码!待你登上帝位,母亲于你便是一件利用完毕的棋子,可以随意抛置!只是你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过去,阿环竟真的为你留了一个孩子在世上。是么?”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过要迎娶阿环……”姬秋白瑟缩着蹲了下去,“只是……”
“只是程家虽死忠姬氏,但姬家先祖遗训,子孙不得与解剑山庄程家成为姻亲,是不是?”程孤涵俯身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神色。
姬秋白张了张口,似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一声鸡啼猛地响起,程孤涵站起身来,再望一眼这垂垂老矣的帝王,反身向苑门行去。
无论身后的姬秋白怎样呼唤,他再没回过头来。
这紫衣的庄主转身离开的时候,俊目之中却隐隐约约有细碎的点点星光闪过。然而只是瞬间,那点星光,便彻底消失湮灭在晨曦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