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窗外,夜幕深沉。天际的星子三三两两地眨着眼睛,似乎也被从窗口飘出的香味勾引。古老的唱片机把梅艳芳本就沙哑低沉的嗓音磨得愈加充满魅力的磁性。这台唱片机是闫涛蔚的珍爱。像他这样的男人,爱极了情调,亦擅长用情调调情。厨房里油烟机发出流畅的运转声,仿佛用作衬曲的大提琴乐。锅铲的碰撞声是活跃的音符。流水哗哗,仿佛竖琴晶莹的琴弦被一遍遍拨弄。他在做饭,她便坐在沙发上看碟。终究觉得无趣,便起身走进他的书房,从书架上抽书来看。
他的藏书很多,门类齐全。而其中他最珍视的,是《孙子兵法》所在的谋略层。她当然是不感兴趣的,直接忽略这一层,随手抽出一本来。却是唐诗赏析。也不知怎的,随手这么一翻,便看到这样两句诗: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指尖便是一颤,险些抓不住书。心里丝丝缕缕地抽出恐慌来,空落落地飘在半空,搅得人心神不安。
“大功告成!”闫涛蔚在客厅里喊,却迟迟不见她出来,便走进来一探究竟。刚进来,便见她恍惚地靠在书架上,书在手上,既不是抓也不是捧,眼睛里淡淡的失魂落魄。
“怎么了?”闫涛蔚脸色微沉,紧走几步上前,关切地揽住她的双肩。
她仿佛楞了一下,有些空洞的视线悠悠挪到他脸上,旋即重新清亮起来,便是一笑:“没事,头忽然有些晕。”
糖醋鳝丝,西芹百合,冬瓜盅,红烧狮子头,炖蛋牡蛎,道道的色香味俱全。然而她却忽然没了胃口。因为饥饿而空了许久的肚子,忽然就被一种难以言明、无法捉摸的感觉堵得死死的。
他坐在她对面,却也并不在吃,只是嘴角含笑地盯着她,满眼的疼惜和宠爱。
她对他笑一笑,忽地举箸大肆进攻。她不愿让他瞧出什么,而且,她打算用食物将身体里异样的难受挤出去。
这段日子太美好了,美好到就像是梦境。她从来没有想过,顾歆舒竟然也可以为了自己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现在,她学有所成,拿了大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身边还有这样一个深情缱绻的男人。这几乎是一个女人最完美的人生了。
然而突然冒出来的两句诗,仿佛强烈的暗示着什么。她说服不了自己这只是个巧合。脑子里有四个字来回萦绕,狠狠地拉扯着她的脑神经,一阵一阵的痛。
命中注定。
顾歆怡和模特界超级新星Emma的战争终于在无数次的摩擦中爆发,一时间满城风雨,整个珉茳都好整以暇地等待观看,老天后与新天后这场鏖战,鹿死谁手。
顾歆舒不是没有劝过妹妹,但那自然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随她的性子,私下拜托闫涛蔚和黄鹂,上下打点,护她周全。然而她万没有想到,这场战争的焦点竟然会落到她的身上。她设计的新作往事如风系列在业界引起轰动,公司决定为她办一场时装展。而这个系列的主打“莫失莫忘”自然是归主场模特所有。人选还未确定,便有好事的记者发出新闻稿,说是主办方已经将目光锁定在顾心怡和Emma身上,此举必将引起一场腥风血雨。还来不及澄清,顾歆怡已经在当晚访谈节目中透露,自己身为设计师的亲妹妹,成为主场模特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对于顾歆怡的言论,Emma只是神秘地一笑,丢下三个字:走着瞧!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双方的输赢似乎完全就系在顾歆舒的选择之上。一时间无数双眼睛和摄像头对准了顾歆舒,仿佛是在看笑话。作为设计师的她,是帮亲还是服从艺术?
放下电话,顾歆舒只觉得一个头裂成两个大,一阵一阵的偏头痛。
歆怡在电话里说得很是理所当然,仿佛从一开始就肯定,她一定会帮她。
这样的信任,却让顾歆舒有种不能承受的窒息感。
事实上她和公司设计总监和总经理的决定是一致的。莫失莫忘所要表达的是从犹豫中透露出的一种对现实的释然和对未来的希冀。总体来说色彩比较温和,暗淡中不失明亮。而顾歆怡太过耀眼鲜艳,并不适合。
结果可想而知,Emma出场的一瞬间宣告了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一时间所有的闪光灯和焦点都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至于顾歆怡,和某些一夜暴红的明星相反,忽然就从九霄坠入深渊,风光不再。而顾歆舒也成了众人赞美的不二人选。
听不进任何解释,一遍又一遍的道歉换来的只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闫涛蔚将她从歆怡门前强行拖走。他心疼她,几乎要把她吼聋掉。他说她不该道歉,犯不着。他不明白她是怎么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错,竟然如此这般,低声下气低眉顺眼。这哪里还是那个干脆利落,敢作敢当的顾歆舒?
她又何尝不知?但是面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唯一的妹妹,她宁愿放弃所有原则迁就。
她忽然又想起那两句诗来。这件事就仿佛是一个开头——打破她美好梦境的开头。
心里还牵挂着顾歆舒,公司的事情一完结,闫涛蔚便立刻合上笔记本准备去工作室接她。却被人在门口堵个正着。
“闫涛蔚,你个畜生!”一向慵懒淡漠,似乎总提不起兴趣过问世事的玉仲启,此刻狂暴如猛兽,眼眦俱裂。秀气修长的手捏起拳头来,竟然也刚硬如铁舵。
闫涛蔚被他掀翻在地,嘴角有血渗出。
然而他只是淡然地看他一眼,潇洒地一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竟抹出一丝笑意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你真做得出来,竟然把自己的家人往绝路上逼!”玉仲启欺身又是一记狠勾。
这一次闫涛蔚可不买他的帐,轻巧地侧身闪过,嘴角高翘起,满是讥诮:“有么?我在珉茳还有家人?我怎么不知道?”
玉仲启凌厉的目光狠狠剜进他波澜不兴的眸子,终究在深不见底的决绝中消了气势。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始终是玉家生养。即使断了恩情,还有血脉。”
“那又如何?”闫涛蔚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方瑞在市场上大批量推出和玉锦山庄同样的织锦,而且价格偏低好几倍。而且,玉锦山庄的绝密技术竟然在市场上大肆流传复制。你知不知道这对于玉锦山庄来说意味着什么!”
“哼。”闫涛蔚哼笑一声,“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方瑞做到今天这一步,全凭自己的实力和技术开发。怎么,成者王败者寇的道理还需要我教你?难道我还要对自己的手下败将表示同情?我不过是遵守商场的游戏规则而已。”
“闫涛蔚,我真是错看了你。你卑鄙也就算了,却像个懦夫敢做不敢当。你敢说,你不是因为盗窃玉锦山庄的商业机密,才换得今日的局面!”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报警吧。啊——我忘了,你怎么敢报警呢?玉锦山庄向来最抵触的便是警察。其实你们也不亏啊。三心二意从来是办不成大事的,我这样做,不也正好成全了你们,专心把伟大的杀戮事业经营到巅峰么?”
玉仲启被他这句话堵得严严实实,心中大恸,只觉得眼角生疼,渐渐滚热起来。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如果是值钱的交易,无妨。”闫涛蔚摊开双手。
“你既已断了山庄主业的前程,请你不要再干扰山庄其他副业。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插手锦色佳年的建筑部分,并且停止对山庄旗下子公司的恶意收购!”
“这个可不由我来决定。现在的玉锦山庄在政府眼中几乎一钱不值,而方瑞却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如果政府决定将玉锦山庄从项目中清除,我也只有谨尊圣意。而为了将这个项目做到最好,我自然是要扩充实力的。”闫涛蔚觉得这是一桩亏本的生意,连连摇头。
玉仲启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只觉得刻骨得陌生。十年前那个陪在他左右,眉眼温暖、重情重义的小弟,真的不见了。
其实早就不见了,却是他自己迟迟不愿面对事实。
“你是铁了心要毁掉山庄?”玉仲启咬牙挤出一句话。
“是。”这一次,闫涛蔚异常斩钉截铁地回复他。
“好,好,好!”玉仲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来,透着惨白的绝望,“我衷心的希望,你不会后悔!”
闫涛蔚没有应他,甚至一直到他离开,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玉仲启自然也不会看到,闫涛蔚故作潇洒藏在口袋里的手,早已经汗涔涔仿佛刚从水里取出来。他的指甲修剪得服帖而圆滑,然而握拳的力道却将指尖狠狠抵在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痕迹,每一道都透着隐隐的血印。
闫涛蔚没有告诉玉仲启,他早已经为他的大哥二哥安排好后路。他要毁的是玉危城。只有毁了玉锦山庄,才能让他十年来日夜牵挂的哥哥们获得救赎!
玉仲启闯入闫涛蔚办公室的时候,何政鸣正在裕雄顶层的私人休息室里翻看刘机要呈上的调查资料。
“这么说,闫涛蔚和玉锦山庄并没有生意上的过节?”
刘机要点点头,道:“照目前的资料显示,应该是没有。但是他自国外回到珉茳这段日子,和玉锦山庄二公子玉仲启有过接触,二人之间似乎有所摩擦。”
“这并不能成为闫涛蔚如此苦心计划摧毁玉锦山庄的理由。”何政鸣摇摇手,目光深邃,“你再去查一查,阿米朵锦坊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是端茶送水的小角色。另外调查一下杨卫东的底细。对了,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
何政鸣满意地点头,沉声道:“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