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从情人崖回来之后,顾歆舒就一直拿近乎幸灾乐祸的眼神看闫涛蔚,明摆着等着看好戏。闫涛蔚终于受不住,于石板桥上愤然转身,丢下她独自隐于古城迂回的巷陌之中。她不由得掩唇浅笑,心知肚明,他是借故发作,撇开她执行计划去了。这手法未免太过拙劣。她光明正大地尾随他,款款而行。既然他那么自信,那么就让她做足探子的本分吧。
然而终究还是跟丢了。兜兜转转,几条小巷一转折,眼前便是缭乱。只有来往的陌生游客和竹篮土布的纳西人家,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嘴角便是释然的笑意,心中念念。果然是狡猾的狐狸呵。
追不到他,她便静下心来仔细赏玩古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游转数时,恍觉迷失了方向——她找不回去客栈的路了。偌大的古城顷刻变成迷宫,就连青石板上的细纹都像是会随时缚住她双腿的丝线。她甚至不记得客栈的名字。是杨氏还是刘氏?模糊得像是蒙上雾气的玻璃。从登机道游玩,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闫涛蔚的一手包办。就连早上吃几块丽江粑粑当早点,也由他直接安排。他一直半她左右,眼下不过离开片刻,她竟然就成了无头苍蝇一般,在熙攘的人群中束手无策。
顾歆舒,你好不争气呀!离了闫涛蔚,你便不知道怎么过活了么?
顾歆舒决定凭自己的力量回去。然而问了半天路,终究徒劳无功。她实在是弄不清那些东南西北的方位词。她想起来她看过一部名字叫做《王贵与安娜》的小说,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经典:东南西北对于女人来说就是抽象词语,与意识流、后现代主义以及纳米技术并列。
她忽然很想念闫涛蔚,无比想念。她需要他。
这真是个很危险的意识。但是她不打算遏制逃避。她现在满心想的,就是他能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天色渐渐昏暗,风夹杂着逐渐僵硬起来的寒冷呼呼地往棉裙里灌。顾歆舒依然漫无目的地在古城中游荡。身上没有带钱,手机落在客栈,肚子趁火打劫唱起空城计。她觉得自己要哭了。不是没有像这样窘迫过,但是因为明明可以以来闫涛蔚,却还要在这里忍受饥寒交迫,她觉得心里不平衡。顾歆舒发现自己忽然有想骂娘的冲动。
出了一条巷子,顾歆舒来到了似曾相识的酒吧街。夜已深沉,街上人群稀落,空落落的街心倒映着屋角灯笼迷离的红光。偶尔有三三两两的醉酒者与她擦肩而过,迎面便是一阵污浊的酒气。她忍了几次,再有相遇,实在受不住,胃中翻搅,便伸手掩鼻,做呕吐状。不想立刻刺激到面前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由分说揪住她,口中骂骂咧咧,更甚于,毛手毛脚。
顾歆舒心知遭遇匪类,也不客气,当即便大声喊叫,挥拳踢腿,毫不留情。当然她也并没有很乐观,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双拳难敌四手。事实上结果也不容她乐观。她被这三个男人拖进一间简易房。房间里很乱,桌子上一眼过去数不清的注射器和小纸包。脑子里立刻雷霆万钧,顾歆舒不顾一切地挣扎尖叫。
终究徒劳。男人们将她绑在椅子上,要她欣赏静脉注射毒品的快感。在飘飘欲仙之后,明显已经眼神迷醉、神志不清的男人们开始着手对顾歆舒进行毒品注射。
没有消毒,随便从桌上挑一支注射器,针尖甚至还残留着薄薄的血痂。白晃晃的针头在昏暗的房间里成为唯一鲜亮的焦点,一点一点贴近她的血管……
顾歆舒浑身被冷汗浸湿,战栗如糠。她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她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人破门而入。
是警察。
顾歆舒理所当然被带回警察局讯问。一开始并没有人相信她与这个贩毒团伙无关,最大限度怀疑她为卖淫女。
天!这世界怎么了?顾歆舒拍案而起,真真正正骂了一回娘。于是当闫涛蔚带着她的身份证和相关证明来解救她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妨碍办公和侮辱警察被拘留。
拒绝保释,拒绝见任何人。闫涛蔚再见到顾歆舒,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
他去接她,出了警察局门口她便哭起来,旁若无人,委屈得像是得不到糖吃的孩子。
她不懂,被那帮男人折磨的时候她没有哭,要被注射毒品的时候她没有哭,被警察那般怀疑、严厉讯问的时候她没有哭。如今事过境迁、一切如常的时候,她见到他,竟然就这么哭出来了。眼泪像是自己生了脚,一堆一堆自动往外跑。
闫涛蔚有些慌了手脚,心疼地拥她入怀,细细帮着擦拭泪水,软声细语地哄:“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听她抽噎半晌,忽然又扬眉展目,笑意缱绻。他坏笑着看她,柔声逗弄:“好啊,顾歆舒。你长出息了。不仅学会和我赌气,还学会用眼泪堵我了!”
“谁和你赌气了?”顾歆舒瞪他一眼。
“那是谁放着舒服的客栈不待,非要在冷冰冰的警察局过夜啊?”
她无语,抹一把眼泪,甩下他独自往前冲。
“嗳,你不怕再迷路啊?”他喊完这一句,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等她回头。
她果然顿住,却还是倔强着没有回头。
闫涛蔚走上前,顺势牵起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承认吧顾歆舒,你离不开我。”他自大地在她耳边宣布。
这一次,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很久。到后来他松手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双手自动揽上了他的臂弯。
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闫涛蔚眼中神色骤紧。他发现自己的钱包安静地躺在茶几上。而它原先的归属地是他的口袋。
顾歆舒优雅恬然地坐在床边,细心地为自己修长洁白的双腿涂新买的保湿霜。
“翻我钱包了?”闫涛蔚擦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仿佛并不是很在意。
“翻了。”顾歆舒悠悠地答。
“找到纸条了?”
“找到了。”
“看到地址了?”
“看到了。你的藏匿手法并不高超,用米醋就可以。”
“也告诉何政鸣了?”
“告诉了。”做完最后一圈按摩,顾歆舒轻巧地把保湿露收起来,抬眼看他,眼角明亮。仿佛是得意,也仿佛是挑战。
闫涛蔚微微沉着脸,一甩手将毛巾重重打在茶几上。他走近她,眉峰似剑,眼中寒光迸射。他嘴角很冷,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骤然伸出大手,一把掳过她白皙修长的颈,惩罚性地用力捏住。像锋利的鹰爪勾住猎物一样,他将她不怀好意地朝自己拽过来,顷刻脸对脸,鼻息开始在彼此的身体里相融。
“你找死么?”
顾歆舒因为痛楚而秀眉轻蹙,嘴角却倔强地高高扬起,满是讥诮:“闫涛蔚,你的自信去哪里了?你不是不怕我么?”
唇畔浮起一丝诡谲的笑容,他严厉的眼神深深刻进她的眼底:“这还真叫我难办了。怎么办?我好像低估你了。”
“你……”不等她说话,他粗鲁地撞上她的唇齿,生疼。他霸道地攫住她的唇,毫不留情地大举进攻。她几乎窒息,全无招架之力,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像是急于求生的藤蔓,依附着树干,缓缓展开身体,不甘却无可奈何地贴紧他的怀抱。
蓦地,唇瓣传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舌尖便有一点咸涩晕开,随即是大团大团空气,微凉。
他松开她,眸子里凉如月光下沉寂的海面,隐隐泛着危险的碎光,仿佛随时掀起滔天巨浪。
“你先歇了吧。”他冷冷地吩咐,果断地起身,走到远离床笫的雅座落座。至此,不再看她一眼。
顾歆舒微微张着嘴巴,嘴唇的疼痛仍在继续,却已经没有方才那一刹那的钻心。就好像有几百只蚂蚁胡乱爬行,细腻而具体地酥痛。方才还得意而带有一丝坏坏愉悦感觉的心里,亦仿佛受到感染,密密点点地弥漫起愧疚和担忧,终于只剩下难受。她背倚床头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希望从他紧锁的眉头里瞧出一丝轻松来。然而并没有。他微微弓着背,轮廓深刻的脸隐在充满民俗风味的落地灯罩的阴影后面,看不真切。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好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这样的闫涛蔚了。这样的——原本的,阴戾深沉。她几乎要忘了,身边的这个男人血液深处的冷酷和决绝。
心中咯噔一下,仿佛顷刻顿悟。
因为他说他爱上她了,所以她忘乎所以了。
竟然是这样!明明拼了命地排斥这个事实,却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他心里专宠的位置,忘乎所以地挑战他的个性。
这样想着,顾歆舒便不敢再看他,仿佛每多看一眼,为他担忧的心就越深一份。她躺下去,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留给他一堵冰冷的脊背。
第二天一早,闫涛蔚带顾歆舒离开丽江,前往昆明。
天是阴的,有些冷。闫涛蔚没有像以前一样拥着她往前走。无处取暖,顾歆舒把手插进大衣口袋,蓦然怔住:“我的手机落客栈了。”
闫涛蔚淡淡看她一眼,从风衣口袋里取出她的手机来。
她疑惑地望向他。
闫涛蔚将手机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要还给她,手伸到一半却换了方向,丢在一边的流水中。
“我们现在是敌人,不是么?”他仿佛是笑着,眼睛里却冷得怕人。
顾歆舒愣了愣,并不纠缠,婉声道:“好,就这样吧。”
闫涛蔚嘴角微扬,辨不清是赞许还是愠怒:“尽管如此,你依然是我爱的女人。所以——”他走近她,将她的手从她冰冷的口袋里捉出来,握在掌心。
再迈步,头顶忽然猛一阵晕眩,眼前顿时黑了一下,然后渐渐明亮,却模糊得很,仿佛有无数雪花在眼前飞舞。这个过程很短暂,但是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只是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打了车,带她去机场,不让她瞧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