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顾歆舒座位于胸的中层管理人员,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次的临时动议的。但这是何政鸣的命令,也就没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了。
何家讯坐在顾歆舒的斜对面,脸颊透着暗淡的石灰色。他看上去一直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没有把自己融入到会议中来。
顾歆舒落座的时候,何家讯曾经看过她一眼。这是会议开始之后到现在,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眼神交流。
那匆匆一瞥空洞而慌乱,她甚至来不及辨别和反馈。
何政鸣先宣布了几项有关公司近期内投和外投的政策决定,然后清清嗓子,仿佛是刻意地,字正腔圆而无比清晰地强调了裕雄已经并购盛文和关运的事实。说完,他有意无意地朝顾歆舒同何家讯的方向打了个转。
然而这两个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反应。顾歆舒长睫低垂,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频率急速地轻颤着。她不露痕迹地长叹一声,双手暗暗在双膝扣紧了。何家讯则依然保持着会议伊始的坐姿,眼神飘忽。
何政鸣似乎有一点泄气,眉头动了动,接着说:“公司决定调任公关部部长顾歆舒为盛文的总经理助理。”
这个任命顾歆舒早就知晓,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朝何家讯看过去。
何家讯仿佛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讯息,精准地保持着他的正襟危坐,看上去好像连眼睛也没眨动过。
谁又能想得到,此刻他心里关住的那个不屈的何家讯正像是溺水了一般,一点一点往水底沉没。他拼命挣扎,冰凉的海水还是一寸寸没入他的嘴巴、耳朵、鼻子、眼睛……不,一点点吞没他的,是无边的绝望。
前天晚上,父亲就把他叫到书房长谈了一次。
说是长谈,实际上几乎是何政鸣一个人的独角戏。
吃晚餐的时候,何政鸣就表现出反常的和颜悦色,如同这世界上每一个慈爱宽厚的父亲一样,帮他夹菜、盛汤,还很亲切地问起何家讯同温婉的近况。
何家讯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接受着来自父亲亲昵得有些诡异的关切。然而仔细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是冰冷的。他默默而规矩地进行着自己的晚餐,心里却突突地打鼓。就像是有另一双眼睛长在胸口,冷冷打量着何政鸣怪异的举动,然后反问他的心:老爷子准备怎么着?他的心便敲打出紧凑而不安的节奏,提醒他要警觉,要警觉!
何政鸣把这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到愠怒和背叛。
他这个儿子,表面恭顺,心里却总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太谨慎,太习惯于琢磨别人,即便是他最倚重的心腹,他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强迫自己背上沉重地压力和危机感,好像不把自己折磨地体无完肤就不能罢休似的。
把他变成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何政鸣有些悲凉地问自己,再一次朝何家讯看过去,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准确无误地落在何家讯鬓边那抹隐藏得很好的银色上。
晚餐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他出色的儿子,在人前风光无限的何总裁,竟然已经有白头发了!不过三十而立,竟然就开始衰老了么?
那一瞬间,何政鸣竟然感到一阵难以言明地内疚和心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这么婆婆妈妈,在这些方面纠纠缠缠起来了。但是可以确定,看到何家讯的白发,他的心忽然就软下来了,平日里所有的严酷和不近人情一下子都跑到父亲这个名词后面去了。
是的,他是一个父亲,他还是一个父亲。
晚饭后,何政鸣把何家讯叫进书房。起初,何家讯只是像往常一样,拘谨而毕恭毕敬地站着。何政鸣示意了他很多次,见他仍然放不开,也就随他了。何家讯以为何政鸣又会对他进行一番严厉的训斥,然而他却饱含感情的回忆起往事来了。
诚然,不管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何种境地,他们也曾经有过共享天伦地温馨时刻。
那是多美好的一段岁月呵!小时候的何家讯就异常聪颖,而且长的虎头虎脑、非常可爱。何政鸣喜欢拿坚硬的胡茬逗弄他娇嫩的小脸,喜欢把他扛在肩头在花园里四处逛。扛着他的时候,何政鸣总是故意歪一下身子,让儿子从自己肩头滑下来。然而在何家讯即将失去平衡的时刻,他又会稳稳把住他,让他的惊叫变成毫无疑义的噪声。何家讯自小特别爱喝水,而且排泄系统异常得发达,一个不留神,尿人一身。何政鸣经常挂彩,却毫不在意,把儿子转个身,对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一本正经地教导他要懂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牙齿还没长齐的何家讯哪里听得懂这些,执拗地转回身,细细的水柱再一次精准地把何政鸣当成射击的靶子。
何政鸣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而慈祥,说到高兴处,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伸手指着何家讯,一声一声地唤他:“你这个臭小子啊……”
何家讯乖巧而冷漠地看着他,渐渐的,记忆深处的那些美好景象开始不受控制地成片成片往外涌出来,一点一点把他冰凉而布满荆棘的心温暖了,融化了。他嗫嚅了片刻,终于在何政鸣慈爱而深沉的目光中软下来,一个深呼吸,鼻子竟然立刻就酸了。他身子晃了一晃,看向何政鸣的眼睛里显示出某种软弱和依赖,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依赖。
何政鸣立刻接受到这个信息,不失时机地再次提醒他:“坐,坐啊家讯。到我身边来。”
何家讯心头再次滚热了一把,这份感动和重拾的父子情一下子让他变得迟钝而单纯起来。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步一步打着激动的颤抖走到何政鸣身侧坐下,极富感情地叫了一声:“爸!”
他坐下之后,何政鸣忽然又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了。此时,整个书房里都洋溢着一种温情,一种久违了的亲情。他忽然觉得,也不该再说什么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候,安静是最好的催化剂。
何政鸣发现自己这一天变得优柔而脆弱了,一种切切实实的衰老的感觉。他就和一般的老人一样,开始不断回忆起过往的岁月,开始对身边的圈子感到厌恶和冷淡。他发现自己竟然想就这么安享晚年去了。
这感觉令他感到心惊,面上下意识冷漠起来。但是他还是尽量保持着一个慈父的样子,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舍不得破坏此刻如此温暖而珍贵的氛围。
何家讯也被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蒙到了,懵懵懂懂就激动起来,忽然扑到何政鸣面前,恳求道:“爸,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不会再背着您干那些事儿!请相信我!”
何政鸣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却只发出了一声咳嗽。然后,他赶紧背过脸去,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何家讯的意识开始重新变得清明而冷漠起来。傻子也听得出来,这一串咳嗽是虚假的。
然而他还不愿意从这样美好的氛围中走出来,他轻轻抱住了父亲,像小时候一样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低声说:“我爱你,爸爸。”
何政鸣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很轻确实毫不迟疑地推开他,起身走出书房去。关门的瞬间,何政鸣闷闷的说:“我会考虑的。”
何家讯当然不会傻到停止手中一切活动,等待父亲的答复。从他那一刻的迟疑中,他就知道,百分之九十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做得极其隐蔽,然而第二天,何政鸣还是掌握了他打算联合关运等十几家集团恶意收购裕雄二级市场股票的消息。不等他作出补救措施,何政鸣就反手一击,不到一天,关运十大股东有七个愿意向裕雄出售手中的股权,何政鸣一挥手,关运就成了裕雄的囊中之物。原本答应同他合作的企业看到关运如此下场,纷纷作鸟兽散,面都不让见,更别说商量对策了。
而晚上,温老爷子向何政鸣传达了温婉自杀的消息,并态度强硬地要求何家讯与之尽快确定婚期。何政鸣便顺水推舟,以总裁需要时间筹备婚礼为由,剥夺了他在裕雄的一切权力。虽然他的总裁头衔还在,但很明显已经被驱逐在裕雄高层之外。
就在临时动议之前,何政鸣要求何家讯与他同车前往裕雄上班。在车上,何政鸣一一种憎恶而极其嘲讽的眼光打量着他,毫无感情地向他宣布,他在裕雄最后一个信赖的人也即将离他而去。
事实上在上一次的内阁整治中,何政鸣毫不客气地拔掉了他安插在各部门的心腹,却独独留下了顾歆舒。裕雄的员工都知道,顾歆舒是董事长的人,却很少有人明白,顾部长是替总裁暗中办事的。就像这一次,关运的财务等资料,便是顾歆舒提供的。
他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然而他却如此不知好歹!
何家讯只是静默,太多的变故令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而他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轻举妄动。他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张网,不松不紧,恰好束缚着他的步子。他胆敢多走这么一步,下场绝对会比现在更糟。
会议结束之后,何政鸣不给顾歆舒同何家讯任何交流的机会,立刻就通知她,带好相关文件,随车同去盛文。
何家讯在窗口站着,看着她抱着文件箱走出裕雄的大门,上了何政鸣的车子,然后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一瞬间,他浑身充满了无力感。他努力地瞪着车子的剪影,仿佛希望用念力把她拉回来。
从这一刻开始,他是真真正正,孤军奋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