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顾歆舒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在闫涛蔚的别墅里调养了一个礼拜,她的身体已无大碍。何佳讯来过几通电话,她只说自己病了,请假外休。何佳讯也不追问,只是早晚都要关切她几句,像是很不放心。每次他打电话来,闫涛蔚就露出鄙夷而不爽的神色,恨不得把她的手机抢过来甩了。
不过,她着实没想到,闫涛蔚煲汤的手艺竟然那么好。他说是现学现卖,却成功地俘虏了她的舌头和胃。时针指向七点整,她的肚子准时咕咕作响,等着下一顿饕餮美宴。顾歆舒好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站起身去找泡面。她真不是个好主人呢。
不经意间扫到墙上的日历,数字还停留在九号。刚刚过去一个礼拜的八月十号,仿佛一场遥远的幻境。心还是立刻受到某种惊吓,不能控制地慌乱。美好的记忆总是难以长久,而痛苦的回忆却恰恰相反。
八月十号是个特殊的日子。然而今年的这一天似乎有所不同。
顾歆舒凝神想了很久,恍然反应过来:没有故事,没有叹息。那个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说起顾月柔的故事。事实上她对这个故事早已经能够倒背如流。
刚刚回到裕雄,一出电梯,她便和何佳讯迎面撞上。顾歆舒被强大的弹力冲撞到墙壁上,痛得一身的骨骼都在颤抖。何佳讯显然没功夫管她,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匆匆往会议室方向赶过去。与其说是在走,倒不如说是一路小跑。
“怎么了?”顾歆舒抓住何佳讯的秘书,问道。
“董事长发火了,要出大事。”秘书急急地回一句,挣开她的手火急火燎追上去。
顾歆舒不由得为何佳讯捏一把汗,恍恍地站了一会儿,才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太放肆了!你竟然不经过董事会,自作主张发行债券!这一期债券就要到期,而裕雄现在资金周转存在这么大的漏洞,还要向债券持有人付息偿本!你知道这给公司带了多大的经济负担?你若是将艺苑的案子接下了,我也就半睁眼睛让你混过去,现在呢?不仅案子没有到手,公司出现这么大的财务漏洞你竟然丝毫没有发觉!你倒是给我,给在座的各位董事一个明确的解释啊!”何政鸣铁青着一张脸,眼角沉积的阴郁和威严使人不敢直视。
何佳讯毕恭毕敬地站着,脸上颜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动动嘴唇,声音前所未有的无力:“董事长,是我的责任。”
何政鸣从鼻子里重重哼一声,道:“你以为勇于认错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居然和我玩起猫腻来了!内阁重组?算盘倒是打得精!商人从来都是损人利己,像你这样害人又害己的,简直蠢到无可救药了!”
何佳讯狠狠咬住牙龈,身子不可察觉地震了震。这句话一出,他便知道,辛苦几个月精心安插的心腹已经被一一拔除,战线全面崩溃了。
他正要开口说话,何政鸣决绝地抬手打断他,喝道:“好了!我不要你的解释。现在的你,形同裕雄的叛徒。看在过去你对裕雄所作贡献的份上,我保留你总裁的头衔。至于你以后的工作,我想,你会有更多用于休假的时间。好了,我看眼下我们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度过眼前的经济危机,补救财务漏洞。小郑,你来讲一讲。”
随着他的手一指,位于他左侧的青年男子站起来,约摸三十岁出头的光景,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书卷气十足。小郑是何政鸣这次亲自从美国挖回来的人才,一甩手就是副总裁的位子。通常何政鸣叫人的时候,都会带上那个人的职称。而他却单单称呼他为小郑,可见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何政鸣想必是十分信赖他的。所谓心腹,便是如此。
何佳讯僵直地站着,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坐下。没有人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即使有,也是在看向他身边人的时候轻蔑而不屑地淡淡一扫而过。他听不到小郑在说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乎他听没听见,因为在裕雄,他的意见向来不重要。如果说,以往,他还能在做决策的时候可怜兮兮地等待到何政鸣赏赐给他的发言机会,现在,他已经完全沦为一个傀儡。一个没有未来的傀儡。
多可笑呵,谁能相信,身为裕雄的总裁,董事长的独子,他竟然不持有半点股份,就连手中那点可怜兮兮的实权,此刻也被剥夺得差不多了。
不持有股份,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可能成为裕雄的接班人。而他实在不期望,何政鸣会在最后关头把所有的股权下放给他。原先,他以为何政鸣意在磨练他,然而这磨练持续了这么多个年头,早已经将他当初的雄心壮志和感激消磨殆尽,转而嚣张起来的,是他的叛逆之心。越是被压抑,就越是想要反抗到底。
何佳讯,何政鸣唯一的儿子,这个身份本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让他潦倒至此。
然而他也不笨。这么多年的忍气吞声和不动声色足够令他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他知道何政鸣心底的那个秘密,那个人。何政鸣找了那么多年,好像是找到了。他知道他还不敢确定,近几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试探和扶植他心目中的继承人。
直到散会,何佳讯还是那般笔直地站着。何政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然叹口气,起身走到他跟前,面上露出一抹一个父亲应该有的慈爱:“商场无父子,你应该明白。”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温和立刻消失,脸色重新冷如冰霜。他伸手在何佳讯肩头轻轻按了一下,转身离开会议室。
门关上的瞬间,何佳讯萎顿下去,跌坐回椅子上,紧绷的肩膀终于软塌下来。
商场无父子。他只觉得悲凉。即便出了商场,他亦很难感受到这份父子之情。
温婉把手举到面前,换了好几个角度来看,又对着刚做的指甲轻轻拂了几口气,却不似太满意,微吊得精致眼角露出一丝不满,悠悠道:“这个蓝色我不喜欢。”
美甲师有些畏惧地停下手中的活,小心地回道:“温小姐,您应该在试做第一枚指甲的时候就对我说。”
温婉冷哼一声,道:“不把所有的指甲都做好,我怎么能看得出来它们和我这雪白肌肤的映衬程度?都擦了,重做——我看那边的紫色不错。”
“您……您确定要紫色吗?”美甲师干愣着,不打算轻易更换指甲油。谁知道要换多少种?而且,这位温小姐对美甲的要求一向近乎苛刻,光做一枚指甲的时间就抵得上别人的五倍。此刻要换,还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温婉一道凌厉的眼神扫过去,声音尖锐起来:“怎么?让顾客满意不是你们的宗旨么?你放心,你做几次我就付几次的钱。”
美甲师讪讪地拿来洗甲油,开始加快动作。
“你轻点,我的指甲很脆弱,可经不起你这么粗鲁!”温婉猛地做一个缩回手的动作,当然没有真的缩回来。见美甲师恢复到第一次的认真严谨,她才满足地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转回头看见何佳讯一脸恍惚凝重地坐着,温婉拿肩拱他一下,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何佳讯仿佛受了一惊,笑得有些慌乱:“啊……没事,我在想一份文件。”
温婉俏脸微沉:“我最讨厌你在陪我的时候想共事了!这次就饶了你。哎,过来看看,这紫色很衬我的皮肤吧?”
何佳讯随意看了一眼,敷衍道:“唔,好看。”
温婉心满意足地继续沉浸在对指甲的欣赏中,忽然又问他:“晚上吃什么?我可不要再去那家阿罗娜了,牛排做得那么老,还好意思说是半成熟的。去吃日本料理怎么样——你在听我讲话么?”
何佳讯心不在焉地应她:“嗯,好。”
“噢对了,前几天我看见娜娜的手上戴着一条好漂亮的镶钻手链,是她欧洲的男朋友送的。你没见她得意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有那个老男人买得起。我就冲她一句,我们家佳讯眼睛不眨一下,十几条不在话下。哈,她的脸立刻就白了。咯咯咯咯,好笑吧?”
何佳讯勉强浮上一抹笑意,心猿意马地点点头。
眼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裕雄原有业务的控制,在完全被那个人取代之前,他必须有所动作!星瑞的捷克上市已经是势在必行,却不知道准备的怎么样了。老爷子除了他的人,再想不动声色地往星瑞注资,实在是难上加难。或许可以倚仗温老爷子的帮助。想到此,他下意识朝温婉瞥过去一眼。
“下个星期我有个舞会要参加,待会儿我们先去挑礼服。我觉得你还是穿白色的礼服比较帅。我怎么样?佳讯,你喜欢我穿粉红色还是黄色?佳讯?”温婉戳了他好几下,见他全无反应,不由得怒从心来,秀眉沉沉压下来,娇喝道:“何佳讯,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不耐烦吗?”
何佳讯缓过神来,见她已经黑了脸,连忙哄道:“怎么会呢?”
“你少敷衍我,说吧,你又在想哪个狐狸精呢?”温婉不依不饶。
“我们结婚吧。”迟疑了片刻,何佳讯忽然无比郑重地对她说。
温婉一愣,方才积聚起来的怒意瞬间定格,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满不在意地笑笑:“你以为用结婚来哄我,我就不会生气了?想得倒美。”
“我说真的。”
“还煮的呢。何佳讯我告诉你,是我决定回到你身边,我随时可能再次离开。你以为是你在泉牙搞的那几条绯闻让我回心转意的?呵,我是念着你的好,在外面倦了,回来休息休息。”温婉不屑地别过头去,给他一个冰冷的后脑勺。
何佳讯脸上白了一下,身体有微微的颤抖,放在身侧的手暗暗紧握成拳。
温婉到底是怎么了?他越来越不了解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爱的那个女子,好像是已经死在面前这具美丽躯体里了。而现在它所承载的,是另一个陌生女人的灵魂,冷漠而残忍。
“温婉,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他扳过她的身子,口气不容质疑。
温婉嗤笑道:“没空,下次预约。”
何佳讯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一眼屏幕,立刻起身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