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当芳晴回忆起这些,那时的她已经能够读懂那段有名的“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在此之前,她也曾听过,只是未曾明白。和所有人一样,她在“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这条路上奔走,以图“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当然这都是幻影,她最终做到的,也不过只是“应付此环境而已”。光这一点已令她感到身心俱疲,生活难以维继。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却仍然会重蹈覆辙。“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没有哪一个普通人会甘心将自己的命运归类于“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因为生活成本高昂,以天下之大,竟已容不下覆水之尸。所以,生存,是比死亡,消费更低廉的选择。如果可以熬到六十五岁,一个人就可以真正享受到何谓游手好闲的幸福生活。
算算时间,芳晴距离那个时刻还有将近四十年。四十年哪,如果她有钱,那么这将是欢乐的四十年,是详和的四十年,是与流行指数亲密吻和尽显和谐的四十年。说不上是受此驱使还是为情所困,她第一次开始严肃认真的研究与杨志在一起的可能性。
当然是以结婚为目的。且不论杨志条件不错,完全可以满足她可怜有限的经济需求,光是长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动心。更何况他态度温文,对前女友呵护备至,出钱出力,却连点护花的名头都不愿沾上。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男人?芳晴感觉有一团火焰正缓缓的自眼中升起,如果这就是希望,那么她一定会好好珍惜这生命中的最初也是最后。
她象是着了魔,开始在脑海中敷衍设计出每个镜头每个细节。想到酣处,未免脸红。鬼使神差的,她竟发了短信给他。都说男人在得手之后会傲慢自大尽显轻蔑之心,但杨志显然是个例外。他客客气气拨手机给她,用词温和有礼。
“我出差了,钱你直接打到我帐上就好。”
“还是当面给你吧。”
他显然会错了意,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说:“借条,对,我要把借条给你。”
芳晴不能说自己其实只是想与他见面,她脸红了,木讷的说不出话来,唯有沉重的呼吸。令仟里之外的杨志回忆起某个不该想起的时刻,有一群人在他身边,他顿了顿,轻咳两声,也不管芳晴有没有领会这个暗号,便匆匆的说句什么然后挂断。
“一周后回来。”
这,颇有点向女友交待行踪的意思。让万芳晴一时间啼笑皆非,因为老周给她的也是这句话,只不过时间更长,要一个月。说什么这也是正正经经相亲后得来的结果,芳晴姑且认它做正房,当小杨是爱宠,至于谁胜谁负,便全看妻妾们争宠的手段及帝王的良心。
而她的良心已经浅薄得象壁上的一抹蚊血,被风雨浸蚀,清淡得看不出来。在“一纷纭综错之情态”中,这是最常见最普通最正常的反应。
“你总算醒悟过来。”李珠说。这是下班时间,她们俩坐在茶餐厅一角。说说男人,谈谈韵事。“你手上居然有两个。”李珠憋着嗓子尖叫着,身边戴着鸭舌帽站着掺茶的妹妹迅速瞟了芳晴一眼,那是嫉妒与羡慕的光芒,芳晴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适才与父母通电话时的不快在瞬间被抛至九宵云外。
她甚至懒得去想,他们在听完那些借口之后真正的反应。如同一个负心的人,她现在所追求的已不是真相,而是能摆得上台面让双方下台的阶梯。下还是不下,对万芳晴来说,如今已不是个问题。她愉快的把手机在桌上反复摆弄,再一次低声向李珠确认道:“这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再不然你把情况再说详细点,别这么含含混混的。一个是相亲结识,一个是年少时暗恋的对象。行啊,万芳晴,既然两个都是事业有成,你就闭着眼睛瞎抓一个得了。把姓氏名谁报给我,我去接收剩下的那一个。”
芳晴只当那是个笑话,握着酒杯吃吃的笑个不停。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向酒肉之交询苟且之事。那是欲,一周之后她得活色生香的演绎出来。如果宜敏也曾这样做过,谁说他们没有做过?小孙与杨志,本就是爱侣,情人,是铭心刻骨相思入髓的一对儿。她不能让他再这样想,可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好法子。书到用时方恨少,万芳晴一声长叹,颓然卧倒在餐桌上,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种焦灼所笼罩。
此后的一周,她便一直生活在惶惑犹疑乃至辗转痛苦之中。这种情绪,与其说是她的失悔,倒不如说这是因事情本身超出自我处理能力所带来的恐慌与焦虑。其实要学不难,但头痛的是找不到实践的对象。好在她身边都是良家妇女,和从前深处重帷的女子相比,今天的她们更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
她于是抓准机会听人聊天。人红年轻有潜力,公司里三姑六婆的圈子没有不欢迎的。只消兜一转,她便懂得了一个女人对付自己丈夫的全部:欺骗,压榨,呵护,在适度的范围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戒备提防需要依赖及爱,被各式手段舒张有度的施展开来。这不正是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人赐我予毒,我复之以砒霜。男人与女人就象是密集在深海凹地处的海藻与鱼虾,在寂寞中相互映衬。在芳晴看,说不清谁是谁的风景,但老一辈的人显然更有底气。张妈,是专管财务的。年龄比李明彩略小两岁,人却精神了不知多少倍。每天都是花枝招展的一身,全套首饰象武器一样披戴在身上。“都是假的。”张妈小声对芳晴讲:“真金白银都得攥在手心里,这个,比男人可靠。”
这不算什么出格的话,但BH的是,张妈和她的老公因在那场浩劫中情比金坚而故事广为流传。
“那是犯傻。”张妈有一天解释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一而终,吓,”她倒是爱用阿Q里面的这个叹词:“你当我真的理解那些道理那些理想那些条条框框,不过是看他被人打得可怜心里不落忍罢。更何况周围黑的又不止他一个,搭伴的人多着呢,都是不偷不抢不淫不盗的落后份子,就象是传统中的书生落难,我这个小姐若不帮衬,那么谁来救他。”她一边说一边轻快的把手搁在芳晴肩上,借势上坡。
“还是你们这一辈好,有财就是俊杰,没那些虚头八脑的遮挡。好孩子,我们这一辈人算是被误了,你们就不能再重蹈覆辙。这世上最无聊的就是把自个儿和进男人的野心里,费心竭力,最后还不落好。世界天宽地广,什么样的风景不能凭两条腿自己走出去瞧。只看你肯不肯吧。若是不肯,那么有的是理由为自己做借口。比如说照顾上一辈,好孩子,还有什么是我们这一辈人没有经历过的。我是指心理上,从被“马踏如泥”到“好风凭借力”。我们对环境的利用与适宜远比你们这一辈要深,更深,深到你瞧不见,甚至让你错以为需要被照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傻孩子,你还有半辈子要过呢,与其顾着我,倒不如顾着你。你父母平时也一定是这样对你讲的。”
当然不会讲。正如一个饥饿的人绝不会比饱食终日者更富有同情心,贫穷的滋味早已入骨附髓将人的慈悲吞噬殆尽。连那残存的一点,也只是留给自己,自伤自怜自怨自艾,夹杂着无限的愤怒悲恨,却偏要用极宽的道理极和蔼的言词说出来,面对唯一的听众-------
芳晴承受不起。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到原来慈悲并不仅源于人的智识。在某些时候,它竟也来自于财富。那高高在上的施舍,是一个人对于自我无限的自信与肯定。多么简单,称称斤两就知道份量。这样的魅惑,倒真是诱人。而那些所谓的心智纠结往返,倒更象是一个人因为懦怯而裹足不前的迂腐之举。万芳晴此刻在轰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这是父母所不能给的。其实她并不贪钱,如果父母不能给予毫无杂质的关爱,那么,就请给她法子帮她学习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万芳晴不晓得别人家的小孩是怎样,她恨只恨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两头落空夹在中间独自作难。孝要尽,法子要想,这千钧的担子------她抿笑着对张妈讲:“您对我真好,倒象是我亲妈一般。”这句话原本是戏耍作乐,由她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出来,倒也有几分真意。
“既是我女儿,那就让我这当妈的倚老卖老,为你作主一回?”
作主?好啊。有职升,有钱拿。有这样的妈,“是我的福气啊。”芳晴把一碗茶稳稳的递到张妈手上。喜悦,从心里往外的溢了出来。这件事,她筹划已久,倒比那两个男人更能让她体会到何谓春风得意。只可惜时间太短,孙宜敏居然要进三城。那可是众人削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黄昏落日,芳晴以手支颐,顿觉烦恼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