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敏说的她不是不晓得,但就是摆脱不了。芳晴的泪水在眼框里转了两下,随即咽下去。现在的她,再不如从前强悍,拼死拼活也要在头脑中杀出条生路。她只是软弱,伤感,尽力说一些套话来安慰与麻醉自己:“这个社会生活压力真的很大,人与人之间需要互相理解与体谅。”
宜敏没有吱声,眉宇间略有些闪失恍惚,她迟了好久才慢慢回答芳晴的问话:“我妈?做了手术好多了。有我爸照料着,芳晴钱我带回来了,我存在卡上,现在就转帐给你。”
“没用上?”
“家里有点积蓄刚好够,我得尽快找工作。在这之前,”
芳晴立刻主动邀请她:“你就先住在我这里。”
“你爸妈还在。”
“挤一下,可以的。”
芳晴固执起来,连宜敏也不敢吱声。她们拖着行李在阳光下走了一阵然后在广场中央坐下来。这是星期天,到处是是广告,笑语和轰轰烈烈消费的人流。可怜小关,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开了。宜敏见他在十米之外磨蹭的可怜样儿,不由得笑起来。
“小伙子还不错。”宜敏说。
“不会有未来的,就是吊着。”
芳晴说的时候眼神近乎挑衅,倒惹得宜敏发笑,芳晴听她柔声说:“我们都是怕的,身边有一个朋友可以互相宽慰,是一件幸运的事。”
“你怕什么?”
“贫穷,孤独,疾病,战乱,流离。能给我肉体和精神带来伤害的,我都怕。人人都一样不是吗?说切实一点,说近一点,我怕找不到好的工作,我怕找不到要嫁的人。我怕那些遗憾会一辈子压在心里,相见争如不见-----”
她分明听出了宜敏话里的含义,却反常的没有接腔。闷了一阵,芳晴才开口说道:“你真会讲话。”
“你还没见过我巧舌如簧的时候呢。”宜敏笑,这是真话,却未免太不谨慎了些。万芳晴心不在焉的接腔应道:“我怕单独和父母在一起。”
那真是灾难,她以前不知道会有这么难的。吃过的饭,洗过的衣,叠过的被,铺过的床,无一不与钱有关,不是她多心,万树德昨晚把帐目一页页摊开给她看,不算吃的,光是药费就让人头疼。按理说这是很好的卖房的理由,可按升值的理论来看,与其用一百元买一堆烂菜,还不如花二百元买一克黄金。这是万树德的说法,照芳晴的意思,人若要片瓦遮头,那么不管它是升成金屋还是贬成茅草,都和自个儿没太多关系。
他们各执一词,夜夜辩论。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周半月。正所谓真理越辩越糊涂,疲劳不堪的她竟有那么一两次顺着父母的话在讲。只一瞬,她很快就把话头转过来。父母想来是老了,竟也毫无察觉。想起当年万树德舌战群儒的英姿,芳晴心里不由得涌上一阵难过。老了,真的老了,过去的皆已过去,唯有一具躯壳和残存的欲念,在孜孜以求的与子女计较收入,年息,升值-----当真是革命不止,奋斗不息。可若是她的命被革了,又有谁来还房贷?芳晴不晓得父母是因为心狠还是糊涂,竟看不透这一点。她的理性趋向于后,感情趋向于前,该讲的道理一分不差都给父母说过,却还是这个结果,不能不让她心寒。这样的感觉,在每天醒来之后会略淡一些,可最近这两日,他们竟连清早这点时光也不放过,“楼下的油条又涨价了。”李明彩叹道。这是最惯常用的一个套路,可除了让她饥肠寡肚忍饥挨饿的去上班,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吗?
芳晴长长的叹口气,顺着宜敏的意思把她送到从前居住的地方。招租的条子满天都是,三两下就搞定了。
“今天就在小旅社凑和一晚,明天换锁搬家。”
小关凑上来,“我来帮忙吧。”他说。
芳晴不耐的挥挥手,“别搅了女孩子的清净。”
“这么狠会招报应的。”
芳晴一声冷笑,见小关走远,方才说道:“我现在就在遭报应。”
既然宜敏刚刚猜的原因都不相符,她索性闭口不提不敢和父母相处的真正原因。正所谓家丑不外扬,更何况宜敏倦了。芳晴磨蹭了一阵,只好挥手作别。这一天终于混过去,华灯初上,她刚合上被她握得发烫的手机,就有电话打进来。是李浩勤,定要明日见面。而此时芳晴坐在KFC靠一包薯条一杯饮料混了二个多小时,有道是面皮都是肉做的,她一时情急竟问道:“今天见面不行吗?”
“今天?那个人明天才回来。哥哥知道你恨嫁,但也不用这么急吧。明天吧,那个人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
他有意卖个关子,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底细。却不知芳晴在这里听得又惊又喜。这是李浩勤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恨嫁。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她精神导师的面目出现,庄重的,不掺一点私欲,让她又敬又悔。芳晴合上手机,隔着距离,她自然听不见李浩勤接下去的对话。
“这么好的人介绍给她,岂不是便宜了。”坐在李浩勤对面的那个人说。
“嫉妒了?”李浩勤笑咪咪解释道:“这孩子我跟了两年,模样虽然普通。但难得的是身上有股侠气。一旦认准了人,便连祸福趋避也不顾。现在这种社会,到哪儿找这样的人去。是我福气好,撞上了。可就是性子还没成,所以这两年总没敢大用,只是敲打。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她于我,都是件好事。这事若成了,且不说她嫁了好人,过了好日子。将来她若能居中牵线,当个亲戚走,我能省多少心。做人要看远,吃这种飞醋,倒让我看轻了。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有把握这事能成,呵,你当外面的人也和我们一样,凡事都讲容貌财势心眼手段计谋。精神生活懂不懂?那孩子虽然穷,却一直在追求这些个虚无的东西,当真是天生拗劲。”他说罢摇摇头,仿佛隔着一条线也能看见芳晴此时的神情,那是喜悦与温暖。在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把她当亲人般牵挂尊重,毫无贪念。
这样的温暖,如潮水般上涌,让芳晴整个人都飘起来。她回到家时,脸上犹自带笑。今天心情倒好,芳晴不待父母提问,即抢先说道:“我今天见到宜敏了,我准备让她和我一齐住。”
这是个好办法,万树德反应极快,大力出声赞同:“好,盯着她还钱。”
“但出事了怎么办,如果孙宜敏存心赖帐。再说她来了,我们又住哪儿?”李明彩紧盯着女儿问道:“难道我们走?”
“二万二哪。”芳晴把借条拿出来放在桌上,白纸黑字,沉甸甸的压得人不想说话。这真是杨白劳强过黄世仁,“去告她,去告她。”万树德吼了两声,见女儿蔫得象头去了爪的猫似的,心里不由得又恼又气。有心想打,又伸不了手,怕把女儿打生分了。当初多生一个就好了,他和李明彩对望一眼,暗生悔意。只是发不得恼不了,这气闷的,竟要让他们给一个借钱的人挪位子。
“去单位找她领导?”
这如何使得,万树德推了老伴一把,喝道:“把她工作搞掉了,还钱就更没指望。用这法子,你有几分把握?”他望着女儿,芳晴毫不躲闪,语气坚定的答道:“十分。工资归我,吃穿用度都在我的眼皮下,再加上她家里的支援,半年内还钱肯定没问题。如果运气好,或许可以早一点。至于房子,我明天就到中介那里挂着租出去。虽然是毛坯房,但租金收少点,应该有人会要。收到的钱到时直接划到你们帐上,也好贴补一下生活。”
听女儿算得仔细,万树德心里倒有几分安慰。“房租你就拿着吧,又要还贷又要生活,多捏着几个钱打扮漂亮点,也别搞得太寒酸样。我们走了,生活上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特别是安全,对小孙,一要打二要拉,必要的时候还得要哄。只要能把钱拿回来,该使的手段都要会用。唉 ,”他在一声叹息之后犹不放心,拉着芳晴絮絮的说了许久,方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