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好一个轻飘飘。若不是顾忌男女有别,资秀红险些冲进浴室将儿子拖出来打。杨志显然是嗅到了这种危险,比平日用了更多的时间,就这样想躲?资秀红一声冷笑关掉煤气,听儿子在里面嗷的一声叫起来。原来还知道疼,她又气又恨的等在门外一把拧住杨志的耳朵,大声骂道:“借谁都行,你居然借姓孙的。一家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天底下女人死绝了,你就得非巴住那女人不放。”说实在的,她还真害怕孙宜敏回来,当初分手她上孙家骂得那么绝,做一仟倍人情也转不回来。爱情,什么爱情能比得上老人的面子。资秀红威胁儿子:“你若真敢和那女人复合,就等着收你妈的尸。”
说得出做得到,资秀红躲在厨房用一把菜刀把案板跺得山响,杨颉表为儿子递上一支烟,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有借条吗?几时还哪?”
“是通过朋友转的,芳晴,和宜敏最好的那一个,你们也认得。”
“是那孩子,”杨颉表笑起来:“今天下午在长途车站还碰见了,也没听说啊,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也不怪你妈那脾气,小孙也实在是伤人太狠,都以为你们是要结婚的。”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一码归一码,借钱是情份,该有的手续还是要有。而且要尽快还。否则,以你妈的性格,再闹上孙家也不什么不可能的事。到时,你和小孙,就更难见面了。”
男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杨颉表仍然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他淡淡的说:“这两万就算没了也没关系,男人嘛,总要傻一次才会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
杨颉表这是在说他自己,声音不高不低,完全不怕被人听见。有锅铲在厨房发出锋利的刮擦声,哭?怎么可能,资秀红与杨颉表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
那是个政治的年代,时光流逝几十年,经济,终于成为头牌,不仅决定了上层建筑,更对家庭关系有决定性的影响。杨志深知父亲为人,并不敢把那几句温情脉脉的闲聊当真。他小心翼翼回道:“我尽快补上。”
这话答得有讲究,真不愧是他老杨的儿子,杨颉表低头抿笑,有一句话滚来烫去的在心头徘徊。父子多年,杨志自然晓得那是什么。可谈何容易?自古至今,哪有人会不受一种势力胁迫:宗教,道德,政治,资本。没有谁比谁更高明,也没有谁比谁更先进。它们不过是人类在某种时事下对生存环境所做出的选择,类似于选美,燕瘦环肥,各有擅长。可就算是美人,也不能不守规矩。风俗,以制度的衍生物的身份,远比思想二字更能影响与左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象一只笼子,舒服的,温暖的,却也有属于自己的必杀的绝技。言,行,举,止。没有人不能不缚于其中,不过是程度深浅。而所谓反抗,是人对于上一个语境所做出微弱的示威-----这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流血献身,哪及得上对子女的喝令左右更有权威及直接: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过去种种之遗憾,如今皆能在子女身上获得补偿。算杨志运气好,他父亲所要求的不过是儿子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不为任何情势所左右,娶自己所爱的人。而这,恰恰是人世间最难收集的藏品之一:真情。
患难见真情。这不仅是神话,更是对人性本身的一种认知偏离。懦弱,背叛,象依附在人身体上的细菌,是人本性中不能被抹杀的一部份。无法与血肉剥离,无法用六八消毒。它之存在,如同明与暗,黑与白,光与影,将终身与肉体如影随形------有多少人因无法正视其存在而耿耿于心锁难以解怀-----这是人的善良,也是人之偏颇。与其否认,排斥,倒不如正视,承认。唯有如此,才能理解许多人与事,才能真正的怜悯与宽恕,才能懂得这从灵魂深处闪现出的软弱正是一个人本性的流露。就象天空之与大地,青山之与绿水,人之本性与万物同源,起于世界之初。于是有了文明,有了文化的传播。思潮纷起,不知怎么定要分出好孬,而不是兼容并蓄,一切以民生为本。承认与正视,取决于一个人,或是一些人的喜好与心胸,其眼光所及,并不包括每一种认知都只是数仟年文明中之一种,而在文明的背后,是无数人努力克服自我所做出的努力。
宜敏能听懂这些吧。
虽然分开了,虽然已不再相见。但爱情以另一种方式存留在杨志心底,无关缠绵,无关爱怜。他渐渐的试着去想,去想更多。这不足为外人所得知的隐秘,正是他现在爱人的方式。虽然不知能持续多久,但就算时光流转至老,却也不能有任何一个女郎能够消解他此时的惆怅伤怀。
宜敏。
如果他领悟得更早,或许她就不会离开吧。
然而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并不晓得男女之间除了感情,欲望,更包含有教养,责任,以及尊重与思考。
思考。
天渐渐亮起来,是远的近的灯光。大盆的菜盛得满满实实的端上桌子,杨颉表语气恶劣的问道:“你喂猪还是开食堂啊?”夫妻多年,资秀红哪还会把这些个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她面容慈和的招呼儿子,“吃吧,多吃点。”
皆是肥腻,杨志吃了两口就难以下咽。杨颉表坐在一侧照例冷笑着把饮食保健的大道理又讲了一遍,若是往常,她也就算了。但今天不一样,资秀红掉转头冷冷的问道:“你想离婚已经很久了吧。却也是想,就跟你当年想要讨个好出身家境宽裕的老婆一样,想,又不敢做。非等我上门,你才受了。你当这就是你的矜持,你的体面,你高我一等的源由。错了,不过是懦弱。有知识又怎么样?没错,我是看准了知识会吃香,所以才嫁给你。可你呢,若没有我踏出的那一步,你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受穷。做夫妻这么久,这后来的哪一步不是我帮你迈出?跳槽,做生意,炒股票,炒房子。你办事,我放心。姓杨的,我跟你,归根到底,是两不相欠。平常在家听你说说闲话也就算了,现在在儿子这里,我将来可是要娶儿媳妇做婆婆的人。你倒是越说越得了意。”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索性停下来喝了口汤,在灿烂的灯光下,这父子俩已是呆了大半截。资秀红心里一阵得意,她当然不会拿什么好脸色给杨颉表看,对着杨志却是一脸慈爱。
“儿子。”她语重心长的喊道:“你当夫妻是什么呢?不过是觅食的伙伴。你将来找的那个人,有感情就未必比没感情的要来得好。重要的是那个人不但喜欢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会照顾自己,才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才晓得自己终究是要什么。心里头明白,才会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就算分开,也不会伤了别人伤了自个,更不会有什么报复之念。妈疼儿子,不过是希望你一辈子平安顺和。不要再吃妈吃过的苦头,跟个糊涂人在一起,除去一肚皮不适宜不甘愿,竟是好的不愿做,歹的也做不了,白白的拖累别人。也就是妈当年小,不晓得这些事,若在今日,唉。”资秀红长长的叹口气,瞥了眼杨颉表发青的脸色,温和的说道:“宜敏那孩子论品格也没什么,就是感觉心没长开,还混沌着呢。想得又多,做朋友也就算了,当老婆怕不合适。就说这钱的事吧,再难也没听说女人会通过中间人找自己前男友借,还连张条子也不打,事后也没回个话。是没跟你回话吧?”她向儿子求证。杨志胸前一碗饭早凉得跟冰似的,他不敢看父亲的脸色,只是含混的点头。资秀红一拍桌子,一锤定音:“这事有蹊跷。儿子,你说不定被人骗了。”
杨志一惊,他万没料到母亲就能看出自己的心事。骗?他如何不知,万芳晴目光闪烁,语言含糊,一看就知有诈。但她是宜敏的朋友,宜敏曾经说:“试着去信别人一次。”
他总是戒备的行走,在这个社会,努力的向上攀行。宜敏,是他在恶之花繁荣盛开前唯一所依托的纯洁。为了她,他宁愿阖上双眼,将一些人与事视而不见。这就是他的爱情,宜敏。手机不停的响,杨志神色黯然的预备出行。资秀红,和绝大多数父母一样,将外出视做子女有本事的表现,欣然放行。
“别为这点事背包袱,要回来就行了。”她安慰儿子,也不知杨志听进去没有,一时间车已扬长而去。
虽然是下班时间,但他仍然开着公司的车子。灯光明灭,带着他向更光明的地方驶去。有人迎上来,大声笑道,“今儿人齐。”满屋子的人,喧哗,吵闹,牌起牌落,有砰砰的酒杯撞击声,在浓烈的音乐里,他听见有一个男人在冷静的讲电话:“芳晴,要照顾好自己。”男人说到这里,语音一怔,然后愉快的说:“杨志来了,那我就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