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敏第一个回过神来,“还是妈想得周到。”她说。
“周到,什么周到。你还嫌女儿的负担不够重?”万树德整张脸板起来。
单价肆仟伍,建面七十二, 还款二十年,月供壹仟陆,刚好是芳晴一个月的薪水。枉她长到二十三岁,却依然要父母衣食供养。万树德长长的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再多一个人就好了。”
芳晴曾有一个弟弟夭折在母腹中,她万没料到房事竟会勾起父母的伤心过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词。还好一场夜雨打断了这场谈话,他们一路狂奔到家,衣服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一道布帘将父母与女儿隔开,芳晴在里,父母在外。昏黄的灯光,浓重的剪影,缓慢游移的身躯,私语,在刻意的压低之后仍然如裂鼓般在耳边嘶哑作响:房子,三叔公,到帐,女儿,女儿-------絮语,叹息,象诱哄婴儿入眠的一双手将芳睛一点一点拉入昏睡当中。她心里熨贴,有难言的温馨与满足,仿佛在现在与未来她不是承担责任却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在那些晨起与日落的岁月里,社会如同春日田野上散落的水车吱嘎作响,绢滴清流在翠绿的田野上舒缓流淌,辛苦劳作的人,不论男女,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里怡然自得------这种田原牧歌式的温情,无非是来源于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可预期以及肯定:出生,上学,结婚,生子,工作,退休。完善的福利体制,有预警的道德平台,除衣食住行外,一个人的责任与良心对社会有所奉献亦能有所收获,这本是一个普通人生而应有的权利,却讽刺的连一个轮回都没能走完。而芳晴,不知怎么,竟为此而感到负疚,虽然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血缘与亲情却在潜意识中驱使着她。幸福-----当世界终于静下来,她依然在辗转与叹息中反复。
这一夜她睡得不好,头痛,却照旧在办公室肿着脸强撑。老左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的,派了个外送的活给她。芳晴一路狂奔,硬生生挤出点时间转车来到售楼部前。楼市如奔流的钢水一般滚热发烫,她缩手蹑脚的在一旁站了好长时间,这才有人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是杨志。自宜敏与他分手以后,芳晴足有五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人西装革履,一脸凛然,芳晴见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对自己讲:“我有熟人在里面。”
啊?能少几个点?
她这么问,自己倒先讪讪的笑起来。
杨志也笑了。他本就眉目清秀,出来做事两年多,浑身上下更增添了一股气势。宜敏怎舍得放弃这样的人材,芳睛在心里叹息道,眼前这男人必是未来的精英。
“半个点也是钱哪。”杨志笑说,倒仍是从前那副不把芳睛当外人的架势。
她心里一暖,不由得笑起来。下巴微尖的娃娃脸,长长扇动的睫毛,仍是学生装束,因为闷热,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笑的时候小牙微露,眼神灵动逼人,仿佛一开口就会如从前一般肆无忌惮:“杨志,你为什么要让宜敏哭。”
为什么呢。
男人伤感起来,声音也变得温柔,“我来介绍一下,万芳晴,我表妹。李浩勤,营销部的,我哥们儿。”杨志直截了当的问道:“我妹想买房子,能有优惠吗?”
一脸精明的男人闻言笑起来:“你妹妹,那还用说?不过,”小李面带鬼祟的开口问道:“小杨,你不是已经买了房子吗,何必再让妹妹掏这个钱?”
买房,几时的事?芳晴诧异的望向杨志,随即醒悟过来。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小杨先把脸别开,呼吸急促,他稳了一阵,这才含笑递过张名片给芳晴:“有事找我。”她傻傻的嗯了一声,过了五分钟才追出去,哪里还有杨志的人影。芳晴一脸沉重走回来对李浩勤解释道:“他女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上大学就开始好,都以为结婚是肯定的事,没想到却分手了。”
连婚房都有准备,这样的男人。芳晴用手托着下巴,定定的发愣。李浩勤坐她对面,不动声色把单价向上拨高。
肆仟肆佰柒,芳晴拿着单子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她不停的说谢谢,让小李又是后悔又是喜欢。他不由得追着芳睛问:“你果真不是小杨的妹妹?”
当然不是。芳晴摇头连话也懒得说的紧盯着单子问道:“你明天上班吧,几时在,你在的时候我再过来。”她一边说一边慎重的一键一键在手机上输入小李的号码。“能打吗?”她问,面容羞涩腼腆,象个孩子似的对别人的提问感到紧张,无意识的伸出舌头舐舐下唇回答小李的问话:“毕业快二年了。”撒点小谎不算什么吧,芳晴心虚的扭头偷笑,笑容甜美妩媚,“给爸妈买的啊,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开心。”她说完之后,脸上略带些迟疑与张惶,眼神明净,象头小鹿似的带着求恳。李浩勤一颗心砰的晃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前倾一步低声问:“还有什么?”
售楼部很吵,但偏偏这一句芳晴听得格外真切。她脸上发烧,仓惶起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驾势。李浩勤忍笑跟在芳睛身后,“明天见。”他说。而她只是傻傻的嗯了一声就看也不看他一眼的跳上辆公车。深蓝色的领带一角倏的一下不见,芳睛这才想起自己想说的话。但来不及了,她没勇气去而复返。只能自己反复在办公室里惦量:问一下不要紧吧。她一脸赧然的伏案而笑,是笑她自己。说什么也是在学校里谈过恋爱的人哪,就这么没见识,小家子气。万芳睛在心底把自己狠刮一顿,她摸出手机,利索的发条短信给李浩勤:如果我买三房一厅,你觉得怎么样?
问得很蠢。
让她整整一下午都纠结于“覆水难收”四个字。
手机沉默静肃,唯有电话响个不停。芳睛说得连嗓子都要哑了,她有气无力的拖着一个病身子破天荒打车回家,正好碰上下楼倒垃圾的李明彩。
“病了?”见妈妈被自己唬得脸色发白,芳晴赶忙强撑出一个笑脸安慰道:“没事,想你们,就先赶回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做眼色,李明彩省得,母女俩没事人似的上楼回屋,门窗紧闭,万树德先是守在门口,想一想索性把布帘拉上,几沓钱整整齐齐的堆放在芳睛床上,十万块,齐了。李明彩兴奋的伸出双手比了个十字。见芳睛倒板张脸,小姑娘装腔作势的憋了一阵这才从皮包里拿出地产公司的报价核算单。万树德戴上老花镜吃力而认真的看着,有道是隔墙有耳,他们一家子商量大事向来是到街心花园的隐蔽处。但这句话他不怕被人听到,也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听到:“你立功了。”万树德说。音色宏亮,一如从前她做小姑娘的时候。芳睛脸涨得通红,她伸手抹去李明彩眼角的泪花,却被母亲一把将手握住,“你至少可以少辛苦一个月。”芳晴撒娇的依到母亲怀里,喊了声“妈”,随即补充道:“我今天的出租车票是可以报销的。”李明彩从不知道女儿也会说谎,她随口应了一声,扭头对老伴说:“今天出去吃饺子吧。”
老大娘水饺。
万树德坐在两个女人对面把自己这份全给了她们。
他点了枝烟。
这倒是不寻常的事,芳晴敏感的加快了用餐速度,再陪他们慢慢的踱步走到平常聊天的地方。她借口口渴请妈妈买水,见李明彩走远了,这才试探的喊了声“爸。”
时间短促,万树德也不兜圈子,他一张口就直截了当的问:“那少掉的三十元折扣是怎么来的?”
“是宜敏以前的男朋友帮的忙。”芳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的讲了一遍,和小时候一样,她也以懊悔的语气检讨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真不该发那条短信,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我。”
万树德倒听得笑起来,他摸摸女儿的头,安慰道:“能怎么看你,他是专业人士,你向他咨询是理所当然的事。别多想了,可能是因为事多没看见所以没复。明天见面再问也是一样的。”
芳晴向来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她眼前豁然一亮,满心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笑盈盈起身,伸手接过李明彩递给自己的雪糕,一口甜的深深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