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这样的话,并没有感觉到有丝毫的不妥。
君君臣臣仍然,或永远都是社会人文生活的核心价值之一,特别是对于一个没有金钱支撑的人来说,因尊卑等级所带来的权威感与操纵感几乎就是他(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但悲哀的是,因为环境,因为眼光,因为经济能力,他(她)的精神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所能折射的范围往往只囿于家庭,也只能局限于家庭。除此之外他(她)还能去哪里呢?广屋华厦,这个社会自有其等级标准,不管是因为金钱,出身,还是诗文歌赋,在不同的时代,永远有不同的人依据不同的标准占据着塔尖的位置。这是他(她)所攀附不上的,只能在仰人鼻息之余努力的调整自己,虽然他(她)们曾经历了那么多,从口号似的平等到对于自己出身的斤斤计较,从冲破旧的文化藩篱再到传统价值的回归,在这个族类的文明里,没有一辈人能象他(她)们这样极尽所能的由下到上对文化发起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也没有一辈人能象他(她)们似的,在晚年,在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之后,会有如临危崖的恐惧。当金钱,最终成为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唯一标准,回想起那满堂的歌戏,那随鼓起舞的日子,倒真是讽刺呢。
万树德圈着双臂,闷闷的叼着一根烟,他问李明彩:“还没接手机?”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夜色渐浓,星光点点,不知怎么让人灰心。有两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且喜无人看见,他顺手抹了,心肠陡然刚硬。“把门关了,睡觉吧。”他说。李明彩明白万树德真正的意思是把门反锁给芳晴一个教训。可是,有必要这么闹吗?孩子不过是出门玩玩而已。她假装没有听见,端出一盆衣服在门口洗。万树德一把邪火冲上心头,他飞起一脚把盆踢出老远,雪白的泡沫,一地的衣衫。李明彩气得浑身乱抖,她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女儿还要做人呢。她反复的念着这句话,不声不响把盆子衣裳收了,进屋反锁,随即里面便传来压抑的哭声。
压抑,再压抑。
有人在门口脚步轻轻重重的走来走去,李明彩晓得,这就是老万求和的表示了。一辈子夫妻,原谅他也不是头一次,她坐在芳晴床上,吸吸鼻子。听见外面有响亮的说话声,是楼上收废纸的老蔡,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只是爱酗酒。李明彩听见他们在外面说了一阵,然后拉拉扯扯的上楼去了,这一闹,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想起万树德的高血压,李明彩立刻拿起手机给芳晴拨过去。这一次芳晴终于接了,在电话那头,除了芳晴,还有清雅的音乐。说不上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担心,李明彩只听见自己火大的对电话那头的芳晴大声呵斥道:“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瞎混,自己也不知道害臊。你自己知不知道爸妈会担心哪,你爸喝闷酒,你妈一个人在家里洗衣服。你呢,你帮家里做了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父母出生活费,我都为你臊得慌。你告诉你,你必须回来,半小时之内,我不管你是在哪里,哪怕是在月亮上呢,你也得给我跳下来。”她说到这里,抢先一步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刚好一分五十秒,又省下三毛钱。李明彩心里一松,坐在小凳子上哗啦哗啦的洗着衣服。只余芳晴一人,愣在电话那头,她臊得满身火辣眼里几欲滴出血来,头垂到吧台的金属台面,只差一个鼻尖的距离,一个侍者,在听完李明彩的这段训斥之后,知趣的躲到了吧台的另一头。
“我们走吧。”方达生说。见他起身结帐,芳晴不能不跟着出去,只是站不稳,浑身的力气,象是被魔鬼噬干了一般,“扭到脚了。”她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夜晚时分,仍然有无数男女在花园中央随着音乐的节点起舞,如果父母也是这其中的一员,那么,或许,她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了吧。芳晴模糊的想着,却被这个突然萌生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她嘴唇嗫嚅着努力挤起一个笑对方达生说:“谢谢你今天请我看电影,还请我喝茶。过两条马路就到我住的地方了,时间不早,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改天再约,好吗?”真是难为她在这种时候还能维持礼貌,方达生咧嘴笑笑,挨着芳晴坐下。夜风正好,有一轮月亮又明又亮的挂在天上,芳晴想起那个关于“如果你想哭,就抬头看星星”的笑话,终于流下泪来。
小方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待芳晴的声音低下去,这才淡淡的说:“当妈的都是为了孩子好。”
他说这句话不过是试探的意思。果然不出所料,万芳晴在一秒的静默之后,如捞到稻草的溺水之人,趁势沿着这个话头接了下去:“嗯,”她说:“我爸妈为了抚养我吃了很多苦头呢,你晓得的吧,工厂破产,医保社保根本不足以维持生计。还要供我读大学,供我生活,现在又要为我操心买房子的事。”
“只要付清首付,余下的慢慢还就好了。”他安慰她说。
“首付都是找亲戚借的,十万,不是小数啊。”然而她这样讲,并没有如平常一样,听到如意料之中的诸如“伟大”之类的词,在明亮的月光下,芳晴看见方达生轻轻的抽口冷气,天很冷吗?芳晴不觉得,她只感觉风大,满心的郁积,促使她按惯性滔滔不绝的讲下去,但能说什么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再沉默。或许是因为在她心里,她与父母的感情,并不是只如平常人一般,只是骨肉相连血脉相亲,在这些词语的背后,还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是她可以感觉却无法说出的,比如精神,比如文化,比如她不是以女儿的身份,仅仅只是以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对一个不幸的,因缘际会,在各式各样文件的冲击下翻跌打滚却找不到出路的人所寄予的同情与怜悯。“这世上倒只有我心疼他们呢。”她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一遍,自言自语,全忘了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青年男子,方达生一愣,他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
可他听得很清楚,可怜他们?------这世上现如今倒是难得听见这四个字。
托天涯的福,托搜狐婆媳的教化之功,他,方达生,一个出身正宗的真正的凤凰,早已从观念与头脑中彻底洗清了封建流毒。如今的他不仅脱胎换骨,更已涅磐重生,从心理上和行动上都已学会以一个平等的经济人的地位来对待他从前家庭与亲人。关于大家小家,关于谁做主谁不能做主,关于钱到底要怎么用------那些明晰的概念,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尚且要通过都市现实生活的洗礼才能真正领悟过来:果然是有钱方有此世界,只要有钱,那么,就可以让自己身边的亲人完完全全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巧舌如簧,不过是没钱没能力的人为自己辩解的法术,在经济情况不允许的前提下,一只凤凰只能选择保全自己的生活而不再追问自己过去的来处。
因为问不起。
在广漠的平原之上,在高大的山脉之中,有多少人是因循老例在惯性中生活。贫穷,更贫穷,他们的精神世界并不因制度的更替有所改变,相反,会因为生活变故的频繁而变得更加现实与短视。子女,成为了继土地之外经济上另一个立身的根本。而这就是光宗耀祖这四个字的由来。这样的福份,倒真让人难以消受呢。方达生讽刺的微笑着,只是,谁来可怜他们?他望着芳晴。有这么一瞬间,他象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关于万芳晴父母急着为女儿找男朋友的动机,关于万芳晴父母的庸俗与势利。钱,都是因为钱。这样的家庭怎么能结交,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娶,他方达生好容易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绝不能再轻易的陷入另一个里面去。只是谁来可怜他们?这轻轻的一句话,倒象是一种逼问,只是不该由芳晴来讲,更不应该由他这只凤凰来讲,它原本应属于良心对于整个社会,风俗,文化的一种拷问。可如今良心,都只是四肢类灵长动物的点心而已,在需要的时候,或许会摆出来,作一个装饰。象台面上一块遮羞的布,油汤满渍,早已经看不出面目。于是谁来可怜他们?在这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月色,或许是因为修炼不到功,方达生满怀怜悯的牵起芳晴的手,试图通过自己的掌心为她传递一丝温度。
芳晴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了。
门,果然被反锁。
她轻扣两下,在吱嘎的声音之后再轻轻的推开。
万树德满身酒气的站在门后等着,一见芳晴,就劈头盖脸的骂过去:“你有没有脑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现在家里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找男人得找个有钱的,有钱的才能把整个家庭从危机里解救出来。你倒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居然去陪一只凤凰。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芳晴的耳朵如小时候一样被拧得死紧,她拼命捂住嘴巴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心里祈求万树德的声音能低些再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