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听得芳晴吃吃暗笑。
这倒是学校里没教过的。
课程,永远是高出于现实之外的十万八仟里:不恋爱,不生活,不人情,不世故。按图索骥,去芜存菁,社会要的不过是中规中矩不破坏整个生存形态的棋子,纯斯巴达式,人的七情六欲全被拒绝在教育之外成为自修的内容之一,从电视里,从小说中,从上一辈的言传身教-----芳晴这一课学得好,的确是与万树德的身份职业有关。她自闭得近似于虚伪,天真的相信胸中自有法度能超出于世间一切人情欲理之外-----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模样了,出了社会,渐渐好些,懂得不要把自己的不以为然挂在脸上。罢罢罢,罗菁在心里叹口气,决定从此后再也不说什么了。
但人情还是要做的。
两个女孩子笑嘻嘻的散步回来。罗菁去厕所,芳晴则趴在桌上。
进攻还是防守,这是个问题。
归根到底,都只是为了诱君入瓮。
芳晴一想到罗菁嘴里的这句隐喻,不由得身上发烧。
眼如秋水,身如绵柳。
这爱情的病毒,原是世间最美好的疾患。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在它面前轰然倒地缠绵痼疾不能自已。
她也能加入这个行列吗?
因为胆怯,自卑,贫穷。她比普通人更渴望一份纯粹极致的感情来洗涤心上的阴暗。这样的想法,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些谋生的苦恼,情感被煎逼的焦虑正渐渐蚕食着她的生活。对于这个,她并非一无所知,却是真真正正的束手无措。唯有坐等,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既做不了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的掘金者,也做不了清淡雅致的精神世界的矜守者。他们游走在这世界两极的中央,是灰蒙蒙的一片工蚁。没有前途,更看不到出路,情感常常成为唯一的寄托。无它,只因体内荷尔蒙的变化能为眼前的世界带来色彩。
芳晴的大脑被浑身发烫的血液轰轰隆隆的撞击着,她有点分不清她现在想的,到底有哪些是罗菁的话,有哪些是原本就在她心里埋藏的心思。
索性埋头做事。
下班后赶到医院,正好是晚餐时间。
饭菜的气息夹杂在消毒水味里,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过,有一种懒洋洋家的味道。
芳晴把桌上的剩饭菜略收一收,掉转筷头就开吃。
万树德与李明彩坐在一侧笑咪咪闲话,手机短信一响,李明彩眼神手快一把按开来看。“是小方。”她一脸惊喜的说:“问你今晚有没有空?”
答应他。
他们夫妻对看一眼,似有灵犀。
芳晴把最后一滴洗锅水倒进嘴里,诧异的问:“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你们年轻人的事,还要老人家喜欢不喜欢啊。”李明彩哧笑一声又说道:“妈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小方的家累有点重。这种事,要看男人怎么处理,处理得好,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能分清小家和大家,就不会是什么问题。你是个大度的孩子,咱们家也从来没教过你什么自私自利的事。小方懂事明理,这是最好,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咱们也能教他。”万树德倚在病床上,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年弱体虚,说到最后,他脸上一片潮红,芳晴心疼的坐近些,为父亲递上一杯水,沉默了一阵,这才回答道:“我还小,还是工作要紧。现在买了房子,我也想能有一份更高的收入。这事还是想搁一搁吧。”
万树德和蔼的笑起来:“你这孩子,交往一下有什么要要紧,年纪轻轻的,倒这么拘紧。”有一些话,做父亲的实在不好张口,万树德艰难的下床上厕所,还没等他走出门,李明彩就赶紧拉近女儿说道:“你就当积累点恋爱经验吧,交往一下有什么要紧,守住分寸别吃大亏就行。”
芳晴一生,从未象今时此刻这样痛恨母亲的大嗓门。她慌忙上前把房门关紧,满脸潮红,倒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都是这样过来的。”李明彩压低了声音温柔的说:“做女人出嫁就象是第二次投胎,总要带眼识人,挑好了再嫁。”
“小方不错,小李也不错。”当妈的索性把话挑明了来讲。芳晴臊得恨不能钻到床底下去,她微弱的抗议着:“人家小李可什么也没说。”
原来女儿心里偏的是那一个,果然被老伴说中了。李明彩一时忘了万树德是怎么交待的,正自惶急,老头子就踱着步慢慢走进来。
老万站在门口早已把事情听个八九不离十。他不急不躁为女儿削只苹果递到手上这才说道:“你拿不住他。”
他们都晓得那人是谁。
芳晴的手垂了下来,一只苹果转啊转的,倒象是那人手中的香烟。他的眉总有些纠结的在她眼前晃动,芳晴的声音低至几不可闻,她说:“没什么的,只是是他帮了我们一家,我心里感激而已。”
这天真的女儿,糊涂的孩子。
李明彩哈一声巨响从喉结深处嘣出一个笑,被万树德冷静的一挥手打了回去,芳晴听见自己的父亲语音沉沉的对自己讲:“哪里是他帮了咱们,是咱们家被他利用了。”李明彩快速插话:“你知不知道为啥人家要赔我们一万块钱,为啥有这么多人来看我们,不是因为他李浩勤使了力,是因为你爸他认识了有势力的人。”
庸俗!万树德不耐烦的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更正道:“什么有势力没势力,我和那人是朋友,是知心的好朋友。所以关心我,不用我找,人家自己就会把我放在心上。一个电话打过来,唬得下面的人屁滚尿流。”万树德说到这里,一脸的轻蔑,“还派人来拿话探我,当我是傻子呢。”
“可不,也不想想你爸以前是做什么职位的,党办秘书。那是普通人能干的活吗?见过的官比他们吃过的米都多,骗我们,哼。”
芳晴早被父母这一席话听得呆了。她恍恍惚惚的只抓住几个音节,爸爸,从前。是的,她见过父亲从前是什么样子。永远是西装革履谨小慎微灰蒙蒙跟在领导身后的一个人,手上永远有稿子,就象老师手上永远有粉笔。在家,惯常是报纸不离手,看的都是与八卦与人情风物无关的稿面。还时常熬夜,在各式社论上横七竖八的划些红笔,情到深切,常会击桌拍案或是绕地而走,偶而被母亲打击,他就会语调激昂的为自己辩解道:“普通人才是中国的良心。”就是这样的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被抛弃的那一天。“我到底是什么呢?”有一次他困惑的说。说这话时候,他头发几近全白,时光流逝,在无数人迅速找到自己人生新的位置的同时,他这颗普通人的良心还在艰难的扭转犹疑。
芳晴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
她不能听了,她真的不能听了。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爱情都离她远去,她也不愿意听父亲说这样的话。
除了我,倒没有人真正疼他呢,包括母亲。芳晴扭过头,看李明彩的嘴巴上下张合,她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而后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去见方达生,至于小李,“当然是钓着。”
对于李明彩的这个说法,万树德显然是赞同的。他耿耿于怀的说道:“不拿下他,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借着我的身子向上爬------”
芳晴的心被这句话激得轻微的刺痛了一下,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弯腰开始收拾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