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挽宫内,八角琉璃宫灯笼着夜明珠,淡淡的珠光隔着薄纱透泄出来,不亮,却蒙蒙胧胧延伸至整座内殿。
此时夜深,殿内除去守夜的女官,便再无他人。
夜风轻挠,春意渐暖,催人入眠。
“贞儿!”芙蓉帐内,一声惊叫打破所有沉寂。
“娘娘……娘娘……”侍女秋儿急急地奔来,掀开纱帐,拍着帐内那人的后背轻轻唤着。
宜妃喘了大半会儿粗气才缓了过来,看清身边来人,这才发现自己已回到淑挽宫。
“我怎么会在这里?贞儿呢?”她抚着胸口,让秋儿扶着靠在床上。
“娘娘可是醒了,真是吓坏奴婢了。”秋儿舒了口,把定惊茶奉上,“娘娘放心小公主这会儿睡得可香呢。”
宜妃松了口气,想起刚才宴席上的一幕,还是胆战心惊,于是定了定神把茶喝下。半会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宴席结束了吗?”
“出了那么大的事,宴席早就散了,皇上见娘娘昏过去,心下急得要命,问过了太医说娘娘只是惊昏了过去,便放心让人先送娘娘回来,刚才皇上还遣人来问娘娘醒了没有。”
秋儿打从她一进宫便跟在她身边,在一波侍女中心眼最细,也最会讨人欢心,跟了她三四年,在皇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逐渐练成了精,自然最清楚什么话可以让主子开心。
可惜,她这次是算错了,如今的宜妃关心的可不是这些。
“刺客都抓到了吗?”
“都抓到了,一共十二人全都送去了大理寺。”宜妃点点头。秋儿怔了怔,复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宜妃眉轻挑一下,“怎么,有什么不妥的?”
“秋儿只是奇怪那个女盗……”秋儿宴席上也在侧,知道自己主子不喜这个叫秦燕的女盗,但她又救过小公主,她摸不准主子的心思,说话有些怯怯的。
宜妃心头一跳,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秋儿咽了咽口水说,“那女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竟然恳求皇上饶了那些刺客的死罪——”
宜妃执碗的手不经意得轻轻一颤。秦燕先是在宴席之上肆意胡闹,后又穿梭于刀枪火海,图手制住所有刺客,为的却是救那些刺客的性命?!
这女子亦正亦邪,性情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皇上什么反映?没把她当成刺客的同党吗?”她冷笑,秦燕这么做不是把头搁在刀口上吗?
“皇上听了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半会儿。”秋儿顿了顿,“可皇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说什么‘秦姑娘果然斋心仁厚’。那女盗便顺手推舟说‘皇上乃一代名君,既然皇上已大赦天下,就定不会食言’,皇上又笑了,最后命人把刺客押去大理寺严加拷问,但死罪却是免了。”
宜妃眉头越皱越深,这江湖女不懂规矩,皇帝看在静宣王面上不予惩戒也就算了,怎么还事事顺着她?难道皇帝当真之前就认识她?
“那太子拜师的事又如何?”
“说起来还真有意思,宴席要散时,咱们太子殿下又急起来,嚷着要那女盗继续出题。人人都叹太子殿下心意太诚,怕万一太子殿下拜师不成会一时承受不起。谁晓得那女盗又一次出人意料,笑着对太子殿下说‘小殿下即见着了本师,怎么也不来跪拜’”
“大家听了都怔在当场,太子殿下更是傻了眼,待反映过来,忙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但起身时还是和周围人一样一脸的不解,那女盗又道‘小殿下即通过了我的考题,我自然遵守承诺收你为徒’”
秋儿见主子也是不解,又说道,“她这话说得谁都不明白,却只有静宣王听后叹了口气,那女盗装得神神道道的,只说‘我想考的并不是小殿下的智谋,考的单单是小殿下的心,做皇帝要的不仅是智谋才略,心胸更要宽广,懂得明辨是非,小殿下是未来储君,必然要具备这些条件,小殿下既然可以奋不顾身救下宜妃娘娘和小公主,有的便是胆识和宽广的胸怀,自然是通过了我的考题’”
宜妃将手中茶碗放下,抚着身下锦被,“同样是玄千机的徒弟,这一个怎么这么精怪。”
同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个就超凡脱俗万人敬仰,一个却是亦正亦邪众人恐之?不过,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倒挺像传闻中的玄千机。
只是这样的人若留在京城……也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而她自然也不喜她留在这里。
秋儿又叨了几句,见自己主子抚着锦被发着呆,不一会又轻叹了一声,便识相地住口不再说。
宜妃靠在床上,仰头闭目,摆了摆手,只淡淡一句,“派人去回皇上我醒了又睡下了,夜深了,你下去吧。”
秋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帏帐内,如玉美人抚了抚额头,似已累到了极点,她眉头紧蹙,心中翻腾。
这座京城总是不得安生,三年前是那场腥风血雨的夺谪之争,而如今又要发生什么呢?
今夜天空漆黑如墨,无明月当空,也无星辰点缀,看得人心寂寥。宫人执灯缓行在前,身边是两道深耸的高墙,而在那高墙之外,便是热闹的京城街市。
高墙甬道间,也就只有这一盏明灯,微微灭灭地照亮半隅之地,前面的路黑得让人看不真切,而身后刚走过的也无人敢去再看。
甬道内,四五个人跟着那灯光前行,无人言语,只有脚步声清淅可辩,四下便是静得可怕。
劲风涌起,大风“呼呼”而过,吹得宫人手中宫灯左右突摆,随照着身后人影忽闪,看着人心不宁。
忽闻有人脚下赶了几步,步声轻脆,让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也缓了几分,“玉狐狸,不要生气嘛——”
她的双眸如星,为暗夜带来仅有的一点生气。
萧翊却并未看她一眼,只搁下她握住自己袖子的手,淡然道,“圣前失仪,又扰乱宴席,羞辱当今皇帝宠妃,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她却不依,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嘟了嘟嘴道,“我也想太太平平的呀,要不是他们来惹我……”
“你不要仗着有我帮你,你就——”他虽隐着怒气,严厉的口气却依然让执灯的宫人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随后在看到他冷得吓人的俊颜后又立刻转过头去。
原来静宣王也会生气,还那么可怕。
十多年的相处,秦燕知道他很少生气,生气也多半是因为她,而她自然也知道什么方法可以让他消气。
她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好嘛好嘛——是我错了。”
萧翊只看了她一眼,但脸上紧绷的神情却慢慢缓和下来。
果然,这一招还是有效。
“你明明知道那些刺客难逃一死,却敢在皇帝刀下救人,你知道你的胆子有多大?”半晌,他轻叹一声。这丫头怎么就改不了这毛病。
“但这世上绝没有该死之人。”她对他微微一笑,却是少了些戏谑。
“你这样,非把师傅急得从地里跳出来不可。”他无奈摇了摇头。
“你可别吓我!他老人家早成仙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后又瞪他一眼。
他轻笑,而后又正了正色道,“你为何还要答应收太子为徒?”
“这不是挺有趣?”她向他挑挑眉。
“你不是不愿呆在京城吗?”
“也不知道是谁要困我在这里?这样不更随了你的意?”她笑吟吟地看他,“倒是你,太子虽然淘气,但不失是块‘好料’,看你也挺中意他,可你之前为什么不收他为徒?”
“玉便是玉,粗石便是粗石,不去打磨,本质也不会变,徒劳我去操心,更何况京城那么多太傅交他,也不多我一个,在年少时让他吃些亏,也可让他多长个记性,免得他自恃自己是太子的身份,无法无天,这也算是我能教他的。更何况我也不像某人那么无趣,把当今太子当成自己的‘玩具’,偏要在自己身上放一把火——”
“切——”秦燕狠狠瞪他,他却笑得更得意。
她不想再理他,摔了手,自顾自大步朝前走。
“宫庭纷争并不适合你,你何必——”半晌,身后那人似说了一句。
“还不是因为某人要死赖在这鬼地方不走。”她抛一句,身后那人却是一怔。
又一道劲风吹过,吹起众人衣袖,她刚要用手轻挡在面前,手却被人从身后一握。
“手怎么凉成这样?你自小畏寒,虽是练武之人,但也不能在风里久呆。”
萧翊用双手笼起她的,刹那间她觉得手心异常温暖,连带周身都热了起来。
“走得快些。”他转头吩咐宫人。
“是。”宫人应了一声,脚下步子加快。
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还是其它,她的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而她嘴角的笑也勾勒地更加清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