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穿上了何心洁给她设计的那袭裙子，配戴了鲜艳夺目的珠宝首饰，终于如她所希望的，在她母亲的生日宴会上，艳光四射。
乔安娜第一次尝到了众星捧月的滋味。
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能做到鹤立鸡群。
因为个子娇小，长相一般，乔安娜对自己的外形一直没有多大的信心，特别是和高大帅气的列嘉辉在一起，乔安娜便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列嘉辉。
乔安娜母亲生日宴会，请了很多的达官贵人，热闹非凡。
作为世交，作为儿女的未来亲家，列嘉辉全家也在邀请之内。包括列嘉辉，列嘉辉的父母，列嘉辉出嫁了的大姐列嘉婷一家，还有远在美国的二姐列嘉敏。
列嘉敏没有回来。
一身盛装打扮的列嘉辉母亲列太太向乔安娜母亲乔太太解释：“嘉敏的工作忙，走不开呢。”
乔太太开玩笑：“是工作忙还是谈恋爱忙？”
列太太也笑：“两样都忙。”
列太太中年发福，越来越珠圆玉润了，身子像充气的汽球，加上她长得高，牛高马大的样子，在娇小玲珑的乔太太跟前一站，便像一座山，是一座肉抖抖的山。
乔太太悠闲地问：“嘉敏快要结婚了吧？听说男方家世很好。”
列太太眉开眼笑说：“还可以吧。”
虽然远在地球那一边，但对于每一个好八卦的人，都对别人家庭饶有兴趣，了如指掌，仿佛千里眼，顺风耳，——何况，还是未来亲家的列家？
乔太太自然知道，列家的二小姐列嘉敏，在美国交了一个极有分量的男朋友，攀上了枝头当凤凰。据说，那个叫许志明的大男孩，是美国赫赫有名的邵氏集团总裁邵国梁大儿媳的亲弟弟。
每一个华人，有谁不懂得邵氏集团？那是集权力，财富一身的跨国大公司。
虽然乔家，列家，在香港来说，也是有身份，有地位，但比起人家邵氏集团，却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
列太太告诉乔太太：“本来我们嘉敏，是计划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定婚的，可不巧的是，邵氏集团总裁邵国梁最疼爱的小女儿飞机失事了，邵太太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许家不好在这个时候办喜事，只好推后了。”
乔太太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想了想，又说：“办了嘉敏的喜事，也应该轮到嘉辉和安娜了吧？”
列太太忙不迭回答：“那当然啦，我也想早点把他们俩个人的婚事办了呢，以免夜长梦多。”
此时此刻，乔安娜坐了在大厅中央为客人演奏钢琴。是舒伯特降B大调即兴曲的《生日快乐》。
有钱人的人家都喜欢培养了自己的儿女弹钢琴，仿佛，弹钢琴是一种身分与地位的象征。——乔家如此，列家也如此。乔安娜的钢琴，弹得不错，行云如水的，畅快欢乐的曲子，在空中回响，盘旋。
列太太很喜欢乔安娜。她是看着乔安娜长大的。除了门当户对不说，她特喜欢这个懂事文静的女孩子，说话细声细气，温柔可爱，对人彬彬有礼，又极有修养，对她极尊敬，是一等一做儿媳的最佳人选。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带个母老虎走家门来。
——哪怕，自己也是母老虎。
婆媳关系，也许是世界上最微妙和难处理的关系。人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婆媳这两个女人的戏，比另外三个女人的戏，还要曲折，还要精彩。自古到今，婆媳大战，上演不断，有的恶语相向，老死不相往来；有的真刀真枪，见红见彩，对薄公堂。
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儿子，也有为了孝心而休妻的男人。
列嘉辉，属于哪一种的男人？
列太太猜想，如果她和儿子所爱的女子同时跌落到水中，如果只能救一个人，那儿子，肯定是救那个女子的吧？列太太清楚自己的儿子，比较反叛，是个爱情至上的热血男儿，他不会是那种为了孝心而休妻的男人。
列嘉辉，和他的父亲列永钦刚好相反。
如果当初列永钦不是为了孝心，他才不会娶了她做妻子。
列太太知道，列永钦喜欢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叫林安琪的女子。
列永钦少年的时候家穷，父亲去世得早，列永钦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年幼的弟妹。中学还没有毕业的列永钦，很早就出来帮母亲养家糊口。
列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子，作为“美佳”大酒店老板的独生女，身边不乏追求她的异性，有不少还是富农子弟，青年才俊。但青春年少的列太太，对列永钦一见钟情。
那么一个勤奋好学，不甘心为命运屈服的小伙子，靠着聪明，努力，自学，居然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写得一手好字，后来，还自学了财务知识，经营管理学，通过了实践与经验，渐渐的“美佳”大酒店里崭露头角。
列永钦除了才华出众外，还长得高大帅气，一张犹如大理石般雕刻的脸庞，褐色的皮肤，洁净的衬衫散发出了淡淡的阳光气味。
年轻的列太太，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个时候，列太太还没有成为列太太，她不管列永钦是否有了女朋友，是否爱她。自小到大，她喜欢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她总想方设法的要得到，——无论，是人，还是物。
在爱情和名利之间，列永钦徘徊了很久。
倒是列永钦的母亲，穷怕了，她对列永钦说：“儿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弟妹想想啊。”列永钦的四个弟妹，只有大妹出来工作了，二弟一妹还在读书中。不读书，没有文凭，何来的出路？
真的，吃不饱，穿不暖，为着一日三餐而奔波劳累，苦不堪言。
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唯一。
娶了那个大酒店的继承人，自己可以少奋斗十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
列太太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没有后悔过。但她知道，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偶尔，静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她会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有似无，很快的，就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那个林安琪，后来也嫁了人，生了一大堆孩子。
她不再年轻美丽。
几年前，列太太见过林安琪一次。如果不是她眉心里的那颗痣，那微微翘的鼻子，如果不是她迎面而来的人叫她，她还真的认不出她来了。
那人大声嚷嚷说：“林安琪，你还在这儿呀，你老公四周围找你，听说你儿子打架闹事了，学校找家长去呢。”
那个叫林安琪的女子，瞪圆了眼睛，朝了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咒骂：“小乌鱼王八蛋的，今晚回来不揍他一场，老娘就不姓林！”
那真的是林安琪么？
真的是列永钦曾经深爱过的人么？
怎么会是她呢？这个女人，头发乱七八糟的，还染了棕色，又干又枯，仿佛一块抹布，变了颜色，黑的不黑，黄的不黄，倒像一堆乱蓬蓬的稻草。她整个人，又老又黑，穿着深紫色的裙子，上衣太紧，勒出了一圈又一圈往外绷的肉，一双粗跟白色凉鞋，颤抖抖地支撑着庞大的身体，那胖得有点变了形的脸孔，五官挤成一团，脸上还有着生动的褐色斑点。
太阳下，她的汗珠一闪一闪的，照得她鼻子发着亮。
当下，列太太就撇了撇嘴，对身边的大女儿列嘉婷说：“看，你爸以前的情人。”
列嘉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真的？天哪，老爸的品味真差。”
列永钦品味差？不见得。
列嘉婷不知道，当年的林安琪，也是美人胚子一个。
她是列永钦的邻居，自小便认识。
林安琪的家境要比列永钦的家境好，至少吃得饱穿得暖。林安琪是家中的老么，上面有两位兄长，是给家里人捧在掌心的宝贝。
中学的时候，林安琪和列太太是同班同学。列太太的芳名，叫钟碧玉。那年暑假，林安琪去找她，央求她说：“听说你家的酒店招服务行生，我可为可以介绍一个人进去？”
一般家庭略有钱的小孩子，总上瞅不起那些比她家穷的人。当下，钟碧玉就皱了皱眉头，自鼻孔里“哼”了声，不屑地说：“帅不？如果不帅，我家的酒店才不要。你知不知道？我家开的酒店，可是香港有名的高级酒店，住的是全世界各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不是街边那些垃圾旅馆。”
林安琪连忙说：“帅啊，他长得像电影明星周润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香港影视界最走红的男明星是周润发，很多男男女女，喜欢拿了周润发来衡量别的男子，以周润发标准为美。——钟碧玉，也不例外。
钟碧玉不相信，问了林安琪：“真还是假？别骗人。”
林安琪认真：“真的。”
结果，钟碧玉对周润发的翻版列永钦一见钟情。
列永钦也为了她，最后抛弃了和他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的林安琪。
爱情的力量，通常是渺小的，往往敌不过权势，金钱，地位。
还有，岁月。
所以，以前叫做钟碧玉，现在别人称呼为列太太的那个女人，就很不屑，嗤之以鼻：“爱情？什么是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吗？爱情能当衣穿吗？我就不相信如今的社会，还有把爱情当作一回事的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