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罗心在李萧儒房中,两人情意绵绵,忽然李萧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罗心道:“大哥,我瞧你始终放不开心怀的样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明说的吗?”
李萧儒摇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放不开的事?”——一想起未来,他的心里没有一个谱,满门惨祸,十七年来记忆犹新,而前途多桀,我跟心妹又该如何自处?可千万别误了心妹!
罗心道:“我感觉得到,你的心境很矛盾。”幽幽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初我们刚刚见面,你为什么要故意装作冷淡,其实你的心里是在意我的;而现在,有时你会装作开朗乐观,实际上你的心依然矛盾,这是为什么?”
李萧儒道:“不知为何,心妹,我仿佛有些害怕爱情,你是个好姑娘,这以后跟着我,多半苦痛大于安逸。”想起来,他怎能忍心?
罗心拉起他的手,他的宽大温暖的手掌顷刻间就把她的小手给包住了,握得紧紧的。罗心坚定地道:“大哥,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快乐,不管未来如何,我们一起承担面对好不好?你不要因为我而自责自恼。”
两人正在互述衷肠之际,窗外的杉树旁边,忽悠悠飘落一条颀长的人影。夜色朦胧中,这人影白髯飘飘长相清奇。他的目光投向屋内的罗心和李萧儒,喃喃地道:“落晴,落晴,只怕‘此情’已经不晴!”
李萧儒蓦地回过头,便一眼瞧见这个不速之客。他是一个道人,头绾道髻,背携拂尘,好一副仙风道骨。罗心也回过头,注意到了这个人,又羞又急地挣开李萧儒的怀抱,两个人相继走出厢房。罗心轻啐道:“你这道人好坏,站在人家房外,偷听人家说话!”
那道人微微一笑,说:“贫道也是刚来,谁说我偷听你们谈话?却不知谈了什么话?”
罗心当然不能回答,窘着脸,愣在一旁。
白髯道人又说:“你就是落晴郡主?平顺王爷的女儿?”
罗心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是,又不好说是。
白髯道人皱皱眉,道:“究竟是,还是不是?”
李萧儒忍不住接口道:“你是什么人?这重要么?”
白髯道人摇头,表示不重要。罗心道:“我只是王爷刚刚认领的义女,我本不叫落晴,是叫罗心的。请问道长是王府里的人吗?”
“不是的,贫道来找这里的管家张大娘。”白髯道人道,“麻烦二位带我去见一见她吧。”
于是这道人就见到了张大娘,当然是李萧儒和罗心带去相见的。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人会是江湖闻名的——松云道长!
“五台山的松云道长?”李萧儒听张大娘说出这个名字,愣了愣,确实很意外,抑或巧合,“你就是松云道长?”他的声音已在微微地颤抖。罗心伴在他的身侧,也激动难抑地望向松云道长,说:“松云道长真的到这里来了吗?”她想起“玄云正气录”,心里一急,有点说不上话,但是神情是雀跃的。这自然是因着“玄云正气录”与李大哥的伤病密切关联的缘故。
松云道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罗心,颇有些讶异于她的容貌,而眼光既有惊异,也有忧虑——点头应道:“当然,贫道就是松云道长。”
“啊——”罗心惊喜地,憋住想要问出秘笈的冲动。李萧儒一向镇定,此时也感觉自己有点激动难抑,暗想得找个机会向这位道长谈谈,但是怎么谈?人家的孤藏秘笈岂会轻易外露!不由又喜又忧。
张大娘在一边道:“小姐,您认识道长?”
“啊,不认识,但是听说过,道长是个侠义心肠的好人。”罗心为了讨好这位白髯老道,说道:“真的,小翠姐姐说,道长待人是最好的了,又慈祥,又和气,又非常大方。”
松云道长不禁呵呵一笑,摆摆手:“那是小徒乱说一气,贫道哪里有这份能耐?”
罗心道:“小翠姐姐就是……李大哥的姐姐。”说完,将李萧儒“很重要似的”介绍了一番,意在拉拢关系。
“唉,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小徒的事。”松云道长脸色泛白,如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张大娘与松云道长是素交,昔年得松云道长指点,曾在医道一行得益不少。这次松云道长来京,意在打听小翠的下落。张大娘久居京城,其父是皇宫御医,她本人是平顺王爷的亲信管家,消息不可谓不灵通,也不知小翠的下落。
松云道长皱皱眉,喃喃道:“既无来京,那会去哪里呢?”
李萧儒心急翠姐姐的安危,将济南城小翠失踪的事说了。松云道长沉吟良久,叹口气:“看来必是出意外了,只是偌大江湖,人海茫茫,徒自让人担忧!可惜我时日无多,难道竟见不上爱徒最后一面?”
这话一出,众皆大惊。大家问起,松云道长沉吟不语,却目注李萧儒道:“李少侠,令师可好?”李萧儒回答:“已有年余没有见面了,师傅外出,至今未回。”松云道长抬头望望天色,夜已晚,张大娘早就为他备好宿房,就在李萧儒的厢房对面,当下领着他休息去了。
李萧儒和罗心正待回房休息,松云道长叫道:“你们两个先别走开,我来为李少侠把个脉。”李萧儒和罗心依言重又进去,房间只剩三个人。松云道长望望罗心,又望望李萧儒,似有感触,抓起李萧儒的一只手,把起脉来,良久不语,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松云道长才松开手,缓缓地、郑重地道:“脉象微弱,筋与气错乱相冲,唉,这本接近死脉,却如何能活这么久,真乃奇迹!”又撩起李萧儒的上衣,只见后背命门穴上犹有一个深红色掌印,问:“这个掌印有多久了?”李萧儒答道:“差不多四年了,道长有何见解?”“四年之久,掌印不退,色犹鲜红,霍雄真是好厉害的功力,少侠如无内功护脉,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了!”
罗心急道:“道长您看有无好方法救助?”松云道长摇摇头,默然不语。罗心情急之下,顾不得了:“听说道长有一部‘玄云正气录’,不知……”一说起“玄云正气录”,松云道长脸色遽变,忧伤浮现。李萧儒从怀中摸出杨啸鹏老哥儿的玉佩,将杨老哥罹难的事说了,众人免不了唏嘘一番,松云道长悲痛地道:“啸鹏是贫道的嫡亲侄儿,想不到他也为贼人杀害。”
李萧儒羞愧地道:“道长,这事因我而起,杨老哥……可以说是被我害死的。”
松云道长道:“士为知己者死,为侠义事亡,生死有命,得其所哉,这原不能怪你。”幽幽悲叹一声,道:“贫道老了,任何武功秘笈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委实,‘玄云正气录’是千古难见的武学心法,习之能够顺心脉宁气血,对李少侠的伤势功效奇大,比起‘七叶紫仙草’犹有过之。可惜的是,贫道保不住这秘笈,现在已经落入他人手中了!”
李萧儒大惊道:“还有什么人可以从道长手中夺得秘笈?”这话倒不是怀疑松云道长的意思,松云道长前辈高人一言九鼎,自无说话诓骗后辈的道理。
罗心却比李萧儒更吃惊难过,颤声道:“道长,这……这是真的吗?那秘笈落入谁的手中?”才一说完,泪珠儿已不自禁地滚落,心如刀割。“难道李大哥的伤无救了吗?不要啊,我还要大哥陪我一辈子的,我们共患难了这么多次,老天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人?”
松云道长的眸光暗下来,烛火摇曳中,李萧儒感到这个白髯老人的身子在轻轻地打颤,良久、良久,才听见他说:“说来惭愧,贫道可以自诩功力通玄,却摸不透对方来历。那日是在子夜,对方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武学出神入化,直有一派宗师气质,只不知这么个高绝的人何以会效江湖宵小的行为,意图夺取他人秘笈?——唉,武学无止尽,野心膨胀之下,高人便当不得高人了!”他微微地顿了一下,又接下去说道:“那夜此人先已乘巧夺得秘笈,而我们拼斗三百多个回合,那人始终不肯显露本门功夫,怕我认出他的武功路数,于是改为想以内力取胜,这一番施出内力,却是两败俱伤!如今我的心脉已断,靠着仅存的一丝内功修为护体,料来熬不过年关,对方纵然武功高绝,也绝计见不到明春的煦阳,唉,这是何苦呢?”
李萧儒和罗心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那该是一场怎样的拼斗?而年关将近,也不过二十几天,难道这么两个武学奇人真要命丧黄泉?李萧儒难过地道:“天底下,能跟道长一较高下的人并不多,道长您……”
“人均有一死,逃不了的。”松云道长倒看得开,“只是这‘玄云正气录’我也是近年所得,平日里忙着事务,一直没有时间研习,否则还可授予李少侠,如今却是没有办法了。”叹口气,又道:“秘笈落入谁手,实也难知,除了令师和武林七大门派掌门人,霍雄和黑道魁首廖尚勇,都有那份功力,个个是难缠的人物,这就不好办了。”
罗心闷在一边,只觉心头哽咽,一句话也不说。夜已深,大家分别归房休憩。可是哪里能睡得着?天明时分,王爷听说松云道长来访,亲自设宴款待,席间就王府后花园怪石齐焚之事请教松云道长。
松云道长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实是世外高人,听王爷问起,望向罗心和李萧儒,又回目王爷,默然良久,才道:“落晴郡主,貌相绝色,王府异石,奇情表征。莫问世间分与合,天上人间有定数。乃福?乃祸?罢,罢,此情乃天作,璧合在人心。”言罢,振臂而起,也不管众人诧异,扬长而去。
王爷回味着松云道长的玄意,直到松云道长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回过神来。这类高人,来去无定,他也不以为意。罗心和李萧儒想到这一分别,松云道长便要仙逝,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也不由得暗暗神伤。
吃过饭,王爷与李萧儒议定,马上开炉炼药,“七叶紫仙草”放进锅炉之中炖煮,由张大娘全权负责,中途不能断火。因“七叶紫仙草”坚韧异常,需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温火里熬煮,致其糊状药香扑鼻才算大功告成。
罗心自松云道长走后,心思更重。李萧儒何尝不是?小翠姐姐、小天、牛大哥等人下落不明,师傅奔波在外,也不知咋样,他一刻也放心不下。有时他真想不顾一切重入江湖,但如今这么一个病体,还谈何江湖?连最起码的“闯江湖”的资本都没有!
罗心来到后花园里,那两尊怪石被雷电击中之后,早就不复原来模样,王爷想念女儿,不忍将其清理出去,现在还能看到这些残碎的石块。这是怎样的人生预示呢?是预示落晴郡主的人生吗?千苦奇石,生具灵性,二者合一,这就是“奇情表征”?——松云道长的话意模棱两可,让人不懂。
罗心坐身于花园小亭里,瞥眼瞧见花圃里的腊梅花,它们开得真是鲜艳——傲冰雪,凌朔风,翘首于寒冬。而人的生命能耐到几何?李大哥呢?——他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忍着重伤三四载,如今三天发作一次,这种苦楚,岂是人所能挨的!
蓦地陈佑的声音响起,“小姐,小的拜见小姐。”罗心回过头,道:“陈大哥快快请起,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陈佑立起身,恭声说道:“小姐,这是应该的。”
罗心也不跟他计较,问道:“这几日陈大哥到哪里去了,自那日回来,都不见你跟刘大哥张大哥的人影。”
陈佑道:“近日王爷另有吩咐,小的跟刘兄弟张兄弟办事去了。多谢小姐挂念。”
罗心道:“这几日我待在王府里,也不知外面的情况,张大哥可知民间里有什么风云没有?”
“回小姐,小的不是很清楚。哦,近日皇上欲选立妃子,自民间逐层挑选,没一个中意的,听说王公公为此事还被皇上训了一顿呢。”
罗心心里暗想:“这王公公看也不是好人,贼眉鼠眼的;皇上也不是好东西,后宫佳丽三千,还要闹腾到民间来?”只听陈佑又说道:“小姐,刚刚在王府外面,夏光夏公子说有要事求见小姐,叫我前来通融通融,小姐是去呢,还是不去?”
罗心没好气地说:“夏光?他有什么事要见我了?”
“这个,小的也不知。不过看夏公子的脸色,仿佛真有急事。”陈佑道,“而且夏公子说,小姐务必要去,不然可能会后悔。”
“好吧,你出去跟他说,我随后就到。”罗心想了想,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