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平顺王爷府的大门里驶入了一辆豪华的马车,车门紧拢。车夫张南跳下马车,朝一边奔过来的老婢秋云说道:“秋云大姐,张大娘呢,快叫张大娘过来,咱们得马上面谒王爷。”秋云喜道:“张大哥,看来王爷交托的事办成啦?”张南点点头,却见远处一位老妪急切间从王爷的寝室里出来,人还未到,已闻得声音:“是陈佑他们吗?”
陈佑和罗心扶着李萧儒下车,刘小山尾随其后。张大娘的眼睛一亮,乍一见罗心,不觉怔愣片刻,想道:“这可怪事,这姑娘长得怎么如此相像逝世的王妃娘娘!”遂走上前去,躬身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罗小姐了?”罗心点头应是,说:“小女见过大娘。”张大娘呵呵笑道:“小姐不必多礼了,你能够莅临王府,这是天大的喜事,王爷挂念得很,说无论如何要找到小姐。”转过头对陈佑道:“你等三人先去歇息吧,王爷病体欠安,我先带小姐过去看望,你们明日再觑个空面谒王爷。”陈佑、刘小山、张南三人领命自去。
罗心简单介绍了李萧儒,因她知道张大娘是府上的管家,照顾王爷的日常起居,李大哥的身份陈佑他们都晓得,也不便对张大娘隐瞒。张大娘五十来岁,阅人多矣,一见罗心对这个重伤之下犹不减风采的侠士殷殷关怀,对两人的关系,心里也猜知了个大概。所以好好吩咐秋云备房侍候,不可怠慢了贵客,自个儿先领罗心去见王爷了。
王爷的寝室在王府东侧,临在后花园旁边。此时虽然是深冬,花园里植种耐寒的腊梅冬菊,目之所及,一片艳丽。罗心跟着张大娘一路穿栏迂径,雕栏玉砌,阁楼亭台,真让人耳目一新。两人穿过花园,罗心的目光忽然被两尊怪异的石头吸引住了。
只见那两尊石头约有三丈高矮,紧紧地依在一起。山石呈灰黑色,上面长满青色的苔藓,奇怪的是它们的形状,远望去仿佛有点像两个人的身材,依偎在一处。它们凸出来的棱条,乍一看仿佛就是人手的模样,石头的上方,分别凸出圆圆的一块,如像人的头脸。这真让人觉得奇怪极了。
张大娘见罗心停步凝望这两座假山,她的心里勾起十七年前郡主出生的往事,轻轻地吁口气,道:“小姐,先去见王爷吧。”
罗心依言,两个人继续走去王爷的寝室。罗心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王爷。王爷的脸更瘦了,颧骨突出,头发也更见稀松,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本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罗心上回见的王爷,虽在病中也没有这般地憔悴。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王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登时眸中噙满泪水。
平顺王爷微微睁开眼,气息虚弱地道:“谁呀。”罗心哭泣道:“王爷是我,罗心呀。”
哦,罗心,这名字多么熟悉!王爷的脑际浮现起那个长得清丽绝俗的姑娘,是的,罗心,多么像我的女儿,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的女儿落晴……他的眸光凝聚起来,“是你,我知道是你来了!”便伸出手来要拉罗心的手,一番见面,连一旁的张大娘忍不住也感动得落下泪来。
平顺王爷一见罗心,就想坐起身来,罗心搀着他,他忽然又想出来外面走走了,罗心只得说:“王爷,您的身子……”平顺王爷微微摆手,“这个……不碍事,孩子,出去外面透透气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花园走走了。”他早年出身市井,虽然后来与明太祖相认而被封为王爷,可是一直以来他都不以“本王”自称,这个“我”让人觉得既别扭又亲切。
于是罗心搀扶着王爷来到花园中的凉亭里。王爷喃喃道:“外面多好,冬日的太阳多好。”罗心点头应道:“是的,王爷身体好点了,就该出来晒晒太阳。”平顺王爷叹口气,道:“老啦,身子骨儿不争气了,心儿——我能这样叫你吗?”罗心感动地回答:“当然能,这是民女的福气,王爷您太厚爱了。”平顺王爷心潮起伏,不禁阖上双目,“咳,想来落晴这丫头,可也有她这么大了,真是让人好生挂念。”想着,说道:“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看王府比起外面,自有一种不寻常的生活。”
王府再好,终非我的归宿。罗心心思电转,没有回答。她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虽然身为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内心的贫瘠孤苦,比起一般的人犹有不如。“虽然,他或许把我当成了他的那个流落民间的女儿,但这点我好像并不介意,他实在只是一个让人觉得怜惜的老人。”罗心这样对自己说。
李萧儒在厢房里呆不住,心里想念罗心,就信步走出。秋云领着两名年轻的婢女过来,一眼瞧见,问道:“李公子,要出去么?”李萧儒点点头。秋云又道:“这是春花、秋月,李公子身体欠安,有什么吩咐,就请向她们开口,她们做事还算麻利的。”李萧儒道了谢,走出秋云为他整饬好的房间,来到后花园。
后花园处地宽广,身在园中,望向王府四周,只见屋宇廊庑,一刬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李萧儒忖道:“毕竟是王府之家,萧墙粉壁画栋雕梁,再衬以碧瓦重檐花园亭台,气派果然不一样。”心内感叹,来到假山石之边,不由被那两尊怪石吸引住目光。
这时,罗心搀着王爷,正从一处亭台转角处走过来,老远就看见李萧儒,道:“大哥,原来你在这儿。”李萧儒回过脸说:“出来遛动遛动。”便上前见过王爷,怪不好意思地道了扰。平顺王爷微微地错愕,望向他,又望向罗心,道:“你是个有志气的青年,但是,你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底下的话就不用说了,从这个老王爷的苍老的眸光当中,李萧儒解读到一丝“英雄当更有所作为有所必为”的涵义。
三个人静默片刻,望向那两尊怪石。天已傍晚,天色朦胧里,更觉这石长得颇为怪异,真如两个情人相互偎依一般。罗心好奇,不由问道:“王爷,这两尊岩石为什么会这样子?”平顺王爷被勾动心事,叹口气,道:“原只有一尊,是从民间寻得,只当是千年奇石,便也就置之花园,不料十七年前,唉!”王爷说着,目中现出一抹黯然之色,道:“那年郡主出生当天,不料天起异现,降落一座顽石,就是这左边儿一座,‘轰隆’一声,两下里相撞,竟将原有岩石撞成如今这般模样,令人不解哪。”李萧儒掩不住心中好奇,说:“王爷,这事儿……太不可思议了。”平顺王爷点头道:“是不可思议!……后来叫来诸多算命先生,一阵品头论足,都说是凶相,跟小女落晴有关,会危殆王府上下,且落晴出生煞母就是一个例子——王妃娘娘便在分娩当晚仙逝了!因之才有郡主流落民间之事。”
罗心不由问道:“王爷您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吗?”
“以前呀,自然是相信,这会儿,人老了,也顾不得生死祸难了,只希望能见一见我的苦命的女儿,唉!”
大家正在感叹,天际忽地飘来一朵乌云,紧接着伴起一阵轰雷响动,斗大的雨点便噼啪落下。罗心、李萧儒、王爷三人躲身凉亭里,早有王府丫鬟送来御寒的皮裘。
雨越下越大,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小亭旁边的莲池的水面啪啦啪啦地响,西北风吹过来,夹着一丝丝冷意。罗心放眼望去,斜风线雨当中,那两尊怪石还真像是一对情人在依偎着呢。
蓦地雷声大作,直像裂帛一般,撕开一道耀目的闪电,闪电过处,正在那两尊奇怪的石头上面,轰鸣声中,那两块异石登时摊碎成一堆!真是好厉害的雷电,好怪异的情景!
凉亭里的李萧儒、罗心还有王爷,几时见过这种天象?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自回不过神来。平顺王爷喃喃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平静了一十七年的两方顽石,居然会同时崩碎!莫非……预示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将有不测风云?”
罗心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李萧儒也只觉手心凉凉地,仿佛将要泌出冷汗来。他们都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天际,忽然就雷起风涌,大雨倾盆,不仅如此,偏巧毁去了那两尊奇怪的巨石!
晚宴在王府大厅里举行。王爷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今日终于又见着罗心,直觉里,感到她与自己有着某种潜在的说不出的缘,另外,李萧儒莅临王府,他的心境竟也觉得快慰。按一般的想法,他本不应收留这个朝廷一级通缉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面前的这个青年十分赏识,瞧他虽然身怀重伤,风神依然俊秀,好一个铮铮男子!兼且李萧儒先父李造将军为官刚正不阿,下意识里他不禁为李家的满门惨祸惋惜,把这份不平的心意转换为对这个年轻人的赏识了。若能劝得李萧儒与皇兄和解,那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而令他放心不下的,终是落晴的下落问题——刚才的奇石摊毁预示着什么呢?
王爷亲自为李萧儒、罗心接风,这面子可谓不小,无奈同桌三人,罗心不会喝酒,李萧儒和王爷又都是伤病之身,大家寒暄一番互述心怀,便撤去了酒席,王爷自先退席回房休息。
饭后,罗心搀扶李萧儒回房,实则李萧儒勉强提住真气,已能够自己走路,哪用罗心扶住?但罗心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终是放心不下。李萧儒心事重重,睡不着觉,便想依在凉亭上散心。罗心拗不过,为他多加了一件厚厚的皮裘,伴在身侧,一起坐着独享夜色。此时雷雨已停,虽是隆冬之夜,天际异常晴朗。
李萧儒手里把玩着杨啸鹏临终前留下的玉佩,想念杨老哥儿,闭目不语。罗心幽幽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李萧儒道:“我在想,要不要上一趟五台山,松云道长是世外高人,不知肯不肯接见我呢?咳,杨老哥真是让人好生思念,他是为我而死的!”
“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想太多了。”罗心安慰说,“才来一天,我感觉大哥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王爷虽然为人不错,但此地终非久居之所,搞不好会连累王爷。他身患重病,待我俩不薄,我看得出,这样的王爷是难得一见的,我身上的‘七叶紫仙草’,就用来治王爷的病体吧。”李萧儒沉吟道。
“啊,那……那你的伤怎么办?”罗心惊呼出声。
“我的伤不碍事,再说了,如果找到松云道长,或可寻得解救之法——杨老哥儿临终前的话我是记得的,这‘玄云正气录’是内家武学心法、千古绝学,想不到会在松云道长手里。”
罗心担忧地说:“万一……万一找不到松云道长,或者他不肯拿出这本秘笈让你研习治伤,那怎么办?”
“你忘啦?你曾经跟我说,小翠姐姐是松云道长的徒弟——因此,他可要卖我一个面子了。”李萧儒知道罗心在担心,望向她,只见她清丽绝俗的脸上,颦眉蹙额,不忍心了,才道:“我知道你不好决定,这样吧,这事儿明日再谈。”
罗心点点头,难得李大哥会顾及自己的感受。
夜风袭人,花叶扶疏,更衬得罗心的身姿婀娜,幽娴美丽。李萧儒伴在她的身侧,鼻中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眼中望着她的娇羞娟秀的脸,忍不住轻轻地揽她入怀,两人偎依得更近了。
罗心想起那日在小清河畔救人的霍小花,抬起头来,问道:“大哥,那日……救我们的那位姑娘,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是的,已经有很多年了。”李萧儒随口说。
“她是霍雄的女儿?——我看得出,她对大哥好像很好。要不,就不会冒险救你了。”
“她不是连你也一起救了么?”李萧儒说道,“她虽是霍雄的女儿,其为人处事,还是相当良善的。”
“那不同的,她是‘顺便’救我的。大哥,你们交往很深吗?”罗心的心底不知怎地,涌起一股酸酸的莫名所以的感觉,不由得冒傻地问。
李萧儒低下头,终于明白她问话的用意,忍不住腾出手,去轻刮她的小脸蛋,一边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浅淡而温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