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子挣扎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无奈气力不继,只动了几动,便颓然放弃了。罗心的眼里掠过担忧,轻轻地扶住他半躺在床沿,后背垫一块枕头,说道:“萧大哥,你坐着别动。”一手端着茶杯,稍加犹豫,就要喂他喝水。
萧公子说道:“罗姑娘,我尚能动弹,不劳你费心。”说完,接过罗心手里的杯子,凑近嘴边,颤微微将一杯水吞下去,摇摇头表示不要再喝了。罗心接过空杯放在一边,重又扶他躺好,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喝下。
萧公子偏过头,罗心的倩影映入眼底。他瞧着,按捺不住心中疑虑,问道:“罗姑娘,你为何会来这荒山之中,尤其在这么深黑的夜晚?殊不知险些儿丢了性命!”
一经问起,罗心面色大窘,不知该如何回答,嚅嚅地说:“这……也是凑巧。我本想踏山冬游,迷了路,便是连出都出不去了……本来是大白天来的,不料在山里一阵折腾,便……便入夜了,后来被毒蛇咬了一口,差幸没有送命。”
“哦?”萧公子心存疑惑,却不再多话。
“是,是的。后来多谢小天和萧……萧大哥搭救,才幸免于死,想起来,还真是巧合呢。”她勉强装作轻松地绽出一个浅浅的笑靥——自然不好意思将寻访“七叶紫仙草”的事说出了。
罗心的笑靥虽浅,但是确实迷人。萧公子忽然感到这笑给人以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那么柔,那么轻,又那么地富有女性的如水魅味。他想得有点乱神,叹口气,心里纵有怀疑,也不想再问了。但他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转念忖思一会,还是说道:“罗姑娘,你是为那‘七叶紫仙草’而来的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罗心“啊”地愣住,想起刚才的谎言,脑子有一忽儿的空白,才说:“萧大哥……嗯,原来是的,现在,我不敢奢想了。”嗫嚅地说完,她才似松了口气,感觉仿佛心里有块石头落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泄底说出实话来。
“你们寻到‘朴风庐’,住进自己搭建的房舍,也是为了那一棵‘七叶紫仙草’?”
“……是的。”罗心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人家已经是个病伤之人,自己还打人家的主意要那“七叶紫仙草”,实在是有点过分。
“可是,泰山那里根本就没有‘七叶紫仙草’。”萧公子看着罗心赧红的容颜,想要说出两句讥诮的话也说不出口,微微地闭上眼睛,才又岔口说:“那三个家伙跟你是什么关系?”
罗心当然明白,在泰山“新风居”门外的三个家伙,自然指的是霍家兄弟、慕容南。“噢,我并不认识他们。听云妹说,有两个是京城霍雄的儿子,他们是跟着慕容南来的。”
萧公子突地重重哼了一声,表情忿忿然道:“这姓霍的一家,迟早我会找他们一清旧帐!”又面向罗心,口气软下来,“你还没有说,他们到泰山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罗心不好意思地说,“慕容公子是来找云妹的,他对云妹……那个,不错。霍家兄弟跟着慕容公子,我也不清楚他们来干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真不是好东西!”想起当日甫离京城前往泰山的途中,这两个家伙差点让自己失贞,就不由得气愤填膺。
“是的,他们不是好东西!但他们的父亲更不是好东西!”萧公子说着,问道:“罗姑娘,现在你大概知道我的来历了?我不姓萧。”
“李萧儒……李大哥,我听说过。”罗心的面上绽着兴奋的光彩,“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真的。”
“了不起?——唉,我如今这副样子,便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如。”李萧儒苦笑,难掩一丝孤苦落寞的情绪。
“不,你的伤会很快好的!”罗心急急道:“如果能取到‘七叶紫仙草’,那么你的伤肯定是会好的!”
“难道,罗姑娘你就不需要这仙草?”李萧儒睁着眼,一瞬不瞬望向她。
“我……原是一位朋友需要的,他病得很重,但是,我……”一时说不出话,顿住了。
“这位朋友对你很重要么?”李萧儒扬眉问。
“是的,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他的一切,但……好像是很重要的。”罗心说着,想起平顺王爷的模样,和他蔼蔼的话音,心内油然而生一股孺慕之感。
李萧儒似是为她的“好像”怔住,半晌问:“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一点也不清楚,就肯舍身为他寻取仙草?”
“他是一个老人,我感觉……我对他的印象,我也说不来,但是,我真的是很想帮他的忙,现在,我想我是没能力帮到了。”罗心说完,潸然泪下。
“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明白你的执着。”李萧儒叹口气,声音微弱地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原是很微妙的。”——就像我对你,不也是一样的感觉?我连你的来历都不清楚,为什么无因由地想去信任你,救你?——这句话他终不便说出口。
罗心点点头,不想因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李萧儒,岔口道:“那天,你们为什么会失踪了呢?朴风庐那地方儿好,可是一夜之间……”
李萧儒道:“那天,甫一见霍雄那两个儿子,我便知道情况要遭,当晚匆匆整理备用物件,和小天一道潜出泰山,不料还是被霍家那两个厮盯梢上,他们身后还跟着莫名所以的慕容公子,只是出了泰山,便被霍在彬两家伙遣散了去。及至到了白云湖边,我们才起冲突,唉!”接下来的事情,罗心都已听白云湖畔的那家小食店的掌柜说过,李萧儒此时也不想多说,她也不再问,反叫他好好歇着。李萧儒果然闭上眼,默运内功,不一忽儿,沉沉入定。
这时已经六更天了,天色微微地清明。东方天际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微风拂动,从洞中那个面湖的开口吹来,飘来潮湿的水气和几许冬意。是呀,此时已是深冬,再过一个月便已是年关。
罗心放眼湖面,脚步不知不觉地移向洞中那道开口,天更亮了,湖面微波粼粼,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活跃出清晨的独有的光彩。罗心痴痴望着,心想大自然多么美丽,我的未来又该走向哪里?一边转动思虑,一边低下头,一棵奇特的小草映入眼帘。
罗心一惊,那不是“七叶紫仙草”是什么?只见这草大约五寸之高,色呈深紫,奇的是只有七片叶子,叶子中间,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苞蕾,也是紫气莹然。罗心定睛看去,心口扑通通地跳,差点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暗想这就是我千方百计要找寻的“七叶紫仙草”了?这就是江湖上为之争夺不休的仙草了——原来李大哥把它“种”在了这里!但是我能要么?哦不,咳,这该怎么办?
忽地背后传来李萧儒的声音:“罗姑娘,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七叶紫仙草’。”
罗心回过头,李萧儒已经徐徐下床,手上拄着一根木拐,身子笔挺挺地站在身旁,一袭白衣如雪,而眼睛里面泛出两道深潭一样的神韵,似想望进她的心灵深处。显然经过一阵默默调息,侥幸能够将一股走岔的真元归拢,此时他又稍稍恢复力气,病态的脸上在晨曦微露中显出一股风神俊逸的英气。
罗心愣了愣,脸蓦地红了。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衣服——昨晚被山中荆棘树枝划破几道口子,这时经风一吹,衣裳破裂处敞开,手臂上便露出白白嫩嫩的两处肌肤来。
李萧儒的目光柔和的,望向她,似是感到不自在,忙又将眼神拉向远处的湖面,缓缓地又说:“这是多么不起眼的一棵草,可是不知多少人已为它丧命!想不到,它竟会偎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洞峭崖边,面向水湄,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罗心微微一笑,道:“李……李大哥,你是将它拟人化来说了。”这会子,面对李萧儒,她觉得直呼“李大哥”有些别扭和羞怕——而心里又很想这样子来称呼这个男子。所幸经过昨晚一番相处,李萧儒冷漠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含蕴一丝温柔的成分,对她的称呼不但不以为怪,反而觉着亲切。
“是呀,一棵小草有一棵小草的生存方式,可是我们人类却要来打扰它们了——包括我,有时觉得,人是肤浅的,尤其在幼弱的生物体面前。”
“李大哥你坐下来吧,站着忒也辛苦。”罗心搬过来一张矮凳,招呼李萧儒坐下,才又说道:“李大哥怎么会找到这一株仙草呢?这洞很隐秘。”
李萧儒微微叹口气,说道:“当日寻得这仙草,倒也是机缘凑巧。那是三年前,我身中霍雄暗算,险些儿送命,当我拼着余劲逃出皇宫,后面追兵一拨接着一拨,哎,真要把人逼入绝境。”李萧儒轻轻说出,表情一派冷淡,然而从他的开始涣散的瞳光里头,看得出他在回忆着,“后来误闯误撞,急切间溜进这个山洞,终于摆脱朝廷锦衣卫的追杀。实则,霍雄已知我命在旦夕,是以没有全力追击,否则我焉有命在?”
罗心黯然道:“当日……一定是很艰难困苦的了,啊,李大哥,你的伤,就是在那时候遗留下来的了?”三年的时间不短,这可有多么大的苦楚?罗心不忍心再想下去。
“是的,三年了,三年的时间不短。”李萧儒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神色,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说:“可恨呀,我本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料家庭自幼便遭惨变,幸蒙恩师救助,又授以武功,乃十二岁出道江湖,轰轰烈烈,究未能手刃仇人,二十岁反遭人暗算,落得如今这一片光景。”三年来,每月里须得忍受两次筋脉错乱之苦,而今更是三天发作一次,这滋味回想起来,怎不教他寒心!
罗心默然,双手握得紧紧,感觉掌心已经泌出冷汗。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悄悄地系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了,一时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李萧儒的眼光从湖心上拉回,落在面前的“七叶紫仙草”上,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罗心轻声问:“李大哥,呃,这仙草当真有那么大的功效吗?”
“这是千古奇草,一百年初长成,再加上二十年初开花,前后历经一百二十年才有眼前这般模样,而它生长的地方,是它这一生的归宿,谁也别妄想移植,因之江湖人物处心积虑等它开花才起夺取。”
“是了,听说这草要开了花才有奇效,治伤治病,奇迹陡生。这棵仙草大约这几天就要开花了吧?”罗心禁不住好奇地问。
李萧儒偏首目注她,从她的柔和的眼神里面,他解读出真诚和信赖,就点点头,想了一会,才道:“是的,如今苞蕾渐大,大约明后天就是它的花期。”顿了顿话音,忽的又问:“罗姑娘,你真的很需要这仙草么?”
罗心一时怔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岔言说道:“小天怎么还不见回来?李大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天原就该回来了吧?”
李萧儒缓缓又将目光放远,眼中竟掩不住担心,说道:“但愿他不会出事,那边有牛大哥照应,照理上说,不会出很大的乱子。”
“就是牛大磊吗?——哦,李大哥,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罗心想起义父母之死,心口陡然浮升一种恨意,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萧儒的眼睛亮了起来:“牛大哥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一个可以交命的朋友!”短短一句话表明了他的心意。他没有说出自己跟牛大磊的交情过程。罗心从他的铮铮言语中听出一种执着,本想将义父母惨死的事说出,想想还是算了。
天已更亮,两人坐在洞中面湖的开口处,一番说话,都感依依。冬季的天候本已极寒,加上清晨湖边的空气湿度较重,轻风拂过,让人觉着生泠。罗心由不住轻轻地瑟瑟地抖,眼帘不觉有些困地微合。
李萧儒看在眼里,顿时内心被扯起一道涟漪般的怜惜之意,这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沉淀,而更深深刺着他的灵魂。
李萧儒想道:“我本不欲对谁生情,今番是怎么了?”心中想要不去理会这份情感,嘴上却道:“罗姑娘,你累了,去床上歇着吧,被子盖好了就自然不会冷了。”说着,心中担心小天,轻轻地拄动木拐,一步一挪地向洞中出口走去。
李萧儒的身子甫临洞口,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忙走前几步,细看之下,却是对面一座小山头上人群涌动,刀剑舞作一处,不时血光飞现,场面真是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