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手托香腮,染目于窗外的幽幽空谷,昨晚没睡好,此刻觉得有点困——但是仿佛有永远想不完的心思。越想心越乱,心越乱越想。
外面小天说了那句恳求的话,已经觉得后悔,就没再说了。
孙锦云走进来,眼眶红红的。她虽然刁钻古怪,其本性究是良善温柔的,听了小天的话,一张小脸紧成了一团儿,心里有那么一忽儿的激动。
“姐姐,我们……我们把鱼汤让给他们吧。”终于,孙锦云轻轻道。
罗心正有此意,她把装鱼汤的锅盖稳了,端出去,小天见了,却不好意思起来,转身掉头就跑。罗心怔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端着一锅鱼汤,往“朴风庐”走去。
“朴风庐”里面,萧公子生气地瞪了师弟一眼,想开口骂他没骨气,嘴唇稍动了动,忽然闭上眼睛,叹口气。罗心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好睁开眼,望着她,似乎感到意外。
“这……这鱼汤,你们吃吧。我们还有。”罗心讷讷地说。
“谢谢。”萧公子目注她,面容依旧冷如秋霜,“我们无功不受禄,姑娘请回吧。”
罗心不禁感到羞耻和委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我是诚心诚意的,其实送点鱼汤过来也没什么,毕竟是……是邻居嘛!”
“邻居?”萧公子挑着眉,“姑娘,我真想不出你们住到这里来的理由,你们究竟有什么企图?”
“没,没有!”罗心脸红了,“我们只是觉得这里风景不错,就想尝试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萧公子多心了,姑娘家哪会有什么企图?”
“但愿如此!”萧公子淡淡地道,“不过据我所知,现在的女孩子刁钻狡猾的很,就算有企图也不容易看出。”
罗心愤怒地盯向他,一刹时他的眼光也冷电似的回望,她没来由地倏然红起脸来,水眸也转柔和了。
“姑娘,请回吧。”萧公子下起了逐客令。小天在一边愣愣地望着两人,直觉上开始暗暗责怪师兄不近情理……他小小年纪,对罗心的印象却不差。
“好吧,我走。这鱼汤留下了,希望你不要拒绝。”罗心再一次软下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再地低声下气——仅仅在他面前。
萧公子想了一会,“好吧,我代小天收下了。”转过头,向师弟道:“你明天下水去,多抓两条鳗鱼上来,给罗姑娘送去。咱们不能白吃人家的。”
小天开心地点点头。对他来说,抓鱼是件小意思的事,而师兄肯接受罗姐姐的这片心意——仅仅是一锅鱼汤,已很让人意外了。
罗心松口气,说,“不必了,怎好意思麻烦小天一个孩子,再说了,一点鱼汤而已,用不着回起礼来。萧公子见外了。”
“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萧公子望向她,“罗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你请回吧。”
罗心不方便再作停留,默默地走出“朴风庐”,走回自己的房屋里。孙锦云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姐姐,他怎么说?”“他”自然指的是萧公子。
“没怎么说,到底是收下了。”罗心道。
“他……有没有难为你?”孙锦云不紧不慢地问。
罗心笑笑,摇摇头。她今天虽然没喝到鱼汤,但是觉得很欣慰。
时值中午,工匠们赶过来了,登时好一阵忙碌,天黑的时候,整座新房子已经建成。木料之类都是就近取材,加上工匠又都是特请的老手,房子看上去比“朴风庐”还要结实,只是少了一份古朴清幽之感。孙锦云命名为“新风居”,似是想跟“朴风庐”作对,“新风居”的匾额做的比“朴风庐”还要大。
对于过些,萧公子不再过问。他心下虽然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当天房子完工,工匠们都已被遣散了回去,现在整座山谷就只剩四个人:罗心、孙锦云、萧公子、小天,以后不短的时间里,在这幽谷当中,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小天下潭里捉鱼,果然多抓了两条鳗鱼回来,共四条,将两条送到“新风居”去,罗心也不推辞,将四条鱼一并收下了,说是一起煮了一起吃,小天直乐得龇牙咧嘴地笑。
煮鱼的技术小天不行,剖鱼的功夫却是高绝。小天毛遂自荐,把鱼一条条剖开,动作利落,罗心和孙锦云在一边洗。罗心不解地问:“小天,你怎么专拣这鳗鱼捉来呢?它有什么好处?”
一溜儿功夫,小天已将四条鱼剖杀完毕,抬起头来,回答道:“这鳗鱼,就叫‘血鳗’,是这碧潭里的特产,外面别的地方是没有的。当年师傅说,这鱼有活血抗寒的功效,常人吃了自是大有好处,师兄受伤之后,更需要这东西了。”
“啊,你师兄……是受伤的?是怎么受的伤?”罗心惊声问。孙锦云也不禁凝神倾听。难得她也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哦,这……”小天仿佛意识到说溜了嘴,忙说,“这只是一个小意外啦,师兄有一次跟山贼打架……”
孙锦云打断他的话,冷然道:“小天,你当我们是外人不是?别妄想编假话来蒙我们。”
“就是跟人家打架被伤了身体!”小天道,“我骗你干吗?”——只是,他却不愿再详说了,显见得平时萧公子封嘴得紧。
“那……你师兄伤在哪里?”罗心感到自己的心紧了一紧,忍不住问。
“命门穴,被人用重手法打了一掌。”小天懊丧地说,神色间现出一片哀伤,只因他平日里见到师兄伤势发作时的那种痛苦,已经根深蒂固地移植进她的幼小的心灵之中。
“啊!”孙锦云惊叫出声,睁大了眼睛,罗心对穴道是外行,虽不知道“命门穴”的重要,但受到孙锦云的感染,也睁大了眼睛。孙锦云叫出声后,又说:“这命门是重穴,一般人受创之后立死无疑……你师兄为何……”她没有说出来,但大家都知道她的意思。
“我师兄的武功原本是很高的,与我师傅不相上下呢!亏得我师兄功力深厚,当时运功抵消了部分入侵的外力,才没有当场死去。他拼着命逃出来后,就将所有的内力用来护住背后的‘命门穴’直到至今。所以你们见到的我师兄根本不像是一个会武的人。”
“那,你师兄的伤好不了了吗?”罗心和孙锦云同声问,她们关怀和着急的神色溢于言表。
“师兄的病势越来越重了,现在差不多每三天发作一次,以前都是半个月发作一次的。师兄内力深厚,居然制不住伤势,发作起来那是要命的,整个人都会休克过去……”
罗心已有点不忍再听下去了,她的眼睛不禁泛起泪花,摇摇头,悄悄拭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有揪心的感痛。“那么他一定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了……”她又想到。
孙锦云显然也有点受不住,急道:“难道你师兄这伤治不好吗?”
“有,也说不准!”小天刚想说出“七叶紫仙草”,脑海里陡然想起师兄的警语,曾说这“七叶紫仙草”的事一句也不能外提——他就顿住了话音,转言道:“我师傅常年云游在外,就是为师兄找灵丹妙药去,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了,师傅一定会有好消息带回来的。”
三个人说了这一番话,都心情沉重。风从窗外吹进来,让人觉得生冷。小天只穿一套单薄的布衣,此刻一点也没有冷的意思。罗心看在眼里,想起昨日他抓鱼的本事,知道他武功不低不畏寒冷,再联想到萧公子那一副颤微微的病态,怎不让人觉得难过!
鱼汤煮好了,是血鳗汤,比起昨日的鲫鱼汤,味道更佳。另外,早上罗心还在山谷附近采摘了一些蘑菇和野菜,配上她的高绝的厨艺,做出来的几道菜真可谓色香味俱全,大家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罗心招呼大家坐下吃饭,自己默默地备好一份,走出门去。孙锦云眼尖,知道罗姐姐想干什么,站起身来,说,“姐姐,让我来吧。”
“云妹,还是我来吧。”罗心已经走出门外,“日前萧公子恐怕还没有消气,你去了不大合适,在这里吃饭就行了。”
孙锦云不再说话。她一时也深感自己平素做人说话也太小孩子气了。
罗心小心翼翼地走进“朴风庐”的正厅,萧公子刚刚从偏房过来,正好碰见。罗心走近了些,扶住他,扶进正厅里来,让他靠坐在厚背椅上。他望向她,冷漠的神光里多了一丝情感,没有拒绝,也不说话。
“萧公子,我给你送饭来了,”罗心轻轻地打开饭盒,将几道菜一一取出,摆放在桌子上。她的动作细巧而温柔。
“为什么?”萧公子的神情蓦然恍惚,瞳光在扩大,然后似定回了神,瞳光聚焦成一个点,盯向罗心。他应该感到意外。
“没为什么。”罗心讷讷地说,“你是个病人,需要别人的帮助关怀……”
“我不需要别人怜悯。”他的脾气一向固执。
“不,这不是怜悯。”罗心想辩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愣住了。
“那是什么?”萧公子仍不放过她。
“是这样的,小天为我们捉鱼,也着实不简单,我为你们做饭菜,一来一往,两下里拉平了……就是这个理由。”罗心言不由衷地说。她心里明白,绝不是因这个理由而为他送饭。一个女人为一个男子送饭意味着什么?“我为什么在担心他,为什么要为他做饭,而且还愿意天天为他做饭?”她一边回答他的问话,一边想心事,脸蓦地红了。
她一向视男人如粪土,一向厌恶那些所谓的花花男子;但是,如今在这个病态的男子面前,她居然脸红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呢。
“谢谢。”萧公子微微点头致意。他当然明白这姑娘的心意,又怕伤他的自尊,所以才有“一来一往,两下里拉平”的说话。“唉,我原本是个天真快乐的孩子,怎奈家门遭祸,全家上下一十八口人悉数被贼人所害,这一生我是以复仇为目的的了,偏又身遭霍雄那奸贼的暗算,如今生不如死,是断断不能谈及个人私情的了!”想清这点,他的神色不禁一凛,振作起精神。
“不用客气,你慢吃。”罗心为他装了一碗饭,坐下来,望着他吃。
“罗姑娘,你也没吃过饭吧,不如——就一起吃好了。”他告诉自己,这是礼貌往来,与个人感情无关。
罗心有点受宠若惊,赧颜笑笑,取过一个碗,为自己装了半碗饭,慢慢吃起来。空气中充盈着一种异样的气氛,罗心对这种气氛又腼腆又害怕,又希望这种气氛一直延续下来。“我居然跟一个陌生男子一同吃饭了!”这是她脑海里不断浮现的一句话。
两人默默用饭,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萧公子筷子触着碗底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那碗饭他吃完了。罗心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空碗,又添了一碗给他。
“萧公子,你慢吃。”罗心轻轻说道。
“谢谢。”萧公子不再客气,想不到面前这丫头做菜的技巧那么高超,不但色香而且味美,诱人已极。便是自己未曾受伤在外闯荡的日子,上酒家点名菜食用的时候,也绝没有这种好味道可以享用。
三碗饭下去,桌上的菜已经盘底朝天了。罗心只吃了小半碗饭,很少吃菜,一方面因为害羞,一方面觉得,看着他吃饭竟然也是一种享受。她感到很温馨,不觉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
萧公子望着盘底,稍稍地感到不好意思。他转首向着罗心,终于说道:“谢谢罗姑娘,但是仅此一次,我已是很感激,下一回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只是一个病人,与姑娘素无关系,终是不便麻烦。姑娘请回吧。”
罗心的笑靥蓦地僵在脸上,垂下头默默收拾起碗筷盘子,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来,想出门而去——孙锦云已经站在门口,“好你个姓萧的,我姐姐好心为你送饭,你填饱了肚子,居然过河拆桥起来!这算哪一门子的男子汉!”
孙锦云就是孙锦云,说话的声音永远这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