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门上的红灯终于熄灭。
常远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在门外的人马上都围了上去,嘉心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就被挤在了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马上挤上前去,也许对于极有可能是嘉远的常远,她忽然有了一种陌生和害怕。
之前的嘉远一直是在她的心里,可现在几乎就近在眼前了,她差不多就能肯定里面的人是他了——她却突然害怕。
害怕什么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可她还是踮起脚,努力探身朝里看。
“所幸山坡不是很高,再加上三脚架的缓冲,所以摔得不是很严重,胸骨和大腿骨有中度折断现象,右腿的动脉被划破,现在也基本上做了紧急处理。”医生摘下口罩,他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松一口气。
“但是……”
常远的父母马上又紧张起来,嘉心也忍不住攥紧了手。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浮现了一丝凝重,他缓缓道:“病人的眼睛在摔落过程中受到震撞,以致于眼角膜破裂,可能会失明……”
当晚,常忆的父母都留在医院看护常远,秦文景开车送常忆回家,拿常远和她父母的一些换洗衣物。
“拿了衣物之后还要去哪里吗?”他一面开车一面问常忆,“要不要去超市买一些别的?常远需要住院,你爸妈又要留在那里陪他,是不是该多准备一些别的东西?”
可等了好久都不见常忆说话,他别过脸看了她一眼,见她正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常忆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担心常远?”
常忆用两只手捂住脸,忽然就低低地呜咽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常远……”
她在山谷里吓得昏了头,在医院里也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心里纵然有万千悲愁内疚,可在那样一个等待的关键时候,她依然是忍住了的,只是默默祈愿常远会平安无事,毫发无伤,从急救室出来后依然能时不时就折腾一番让她操心一番。
可现在……当她听到常远的眼睛可能会失明时,她心里的内疚终于如暗潮一般直涌上来,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罪人一个凶手,活活扼杀了弟弟的将来……
“……如果不是我硬要拉他来,他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根本不会躺在医院里,甚至连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她边说边哭,泪水自指缝间不断涌落,“……文景,我觉得我永远都不能补过了……我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将车子缓缓停到路边,然后拿过纸巾盒放到她膝上。
“常忆,我从来没见过你流这么多泪,”他低声道,“就算是被林睿拒绝被林睿无视我也没看到你哭,我明白你现在的伤心,因为我看过另一个人也因为自己的弟弟,因为对弟弟的内疚,而心痛难抑……但她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哭,她把眼泪都落到了心里,她狠狠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她……我想她只是想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惩罚自己,让自己的心稍为好受一点。”
常忆自手掌中抬起脸来,“你是说……”她抽噎着看他。
他点点头:“是嘉心。”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丢了弟弟,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当然,如果常远真的就是她弟弟嘉远的话。”他顿了一下,又缓缓沉声道,“其实当年的事错不在她,可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弄丢了弟弟,也因为这而使父母伤恸失落,她心里内疚很深,深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哭泣,却不能痛痛快快地在别人面前哭出声来。”
“她……”常忆默然,“……才是真的看重她弟弟吧,不像我,反倒让自己的弟弟……”
“擦眼泪吧,”他抽出几张纸巾塞到她手里,“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只能想办法解决,你爸妈正担心常远,如果让他们看到你这副样子,总不能又来担心安慰你吧。”
常忆轻点了一下头,她没有再哭,可眼里泪光犹在,她还有一些抽噎,却是拿了纸巾,慢慢擦拭自己的眼角和脸颊。
“嘉心……是不是在你心里的那个人?”她低声问道。
“你才看出来吗?”他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也许我们两个都掩藏得太好,她不会在你面前流露一点和我的关系,而我呢,也绝不会在林南风面前流露一点对她的情感。”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常忆有些懊悔,“她一定是误会我们两个了,我看她和林南风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样子……唉,唉,她一定是因为我才不敢太接近你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自车格内拿出一只烟点燃,然后,夹在指间,手搁在窗口,看着它逸出青烟,一点一点地燃下去。
“或许你有一点原因,林南风也有一点原因,可是,”他低哑着嗓子道,“无论如何,她始终不肯对我袒露内心,不愿意告诉我当年离开的原因……我想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见到她了,可她又总是这样,我真是愈来愈没有信心……我想,也许就如她说的,当年她真是不爱我了,所以才决定中止婚礼。”说着,他忍不住心内酸楚。
“你不说我都没细想,只觉得她寡言沉默了一些,”常忆想了一想,疑惑道,“但是照你这么说来,我忽然有种感觉,我觉得……她面对你的时候,或是在有你的场合里,都是有些不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怎样我说不清楚,可我想她应该对你还有感情,就像……”她忽然有些怅然,“……就像我对林睿一样,虽然在刻意疏远着他,可暗地里始终在关注着他,有他的地方,目光总不愿离开。”
他猛的一怔,指间夹着的烟头烫到了指上的皮肤,可他只是将烟夹得远了一点,继续任它静静燃着,然后,想着脑海中倏然掠过的一些吉光片羽。
他想起在婚介公司的活动中感觉到的目光,想到登山时她望向他的表情,她拉他起身时轻轻的颤抖,她把烧烤的鸡翅膀的尖头扯掉再递给他……这个时候,在他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极多,多得让他怎么也抓不住,心头又震惊又失落。
还有,就在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吃了感冒药睡在她家里,醒来时身上严实盖着的丝绵被,还有厨房里诱人的香味,她有些腼腆的邀请他留下一道晚餐的话……可他却因为她的一通疑似是林南风的电话而退却,又因为要把东西送到常忆家而匆匆离开。
还有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大金公司的中井谈合作意向,中途突然收到她的一个电话,只是那个来电实在太短,响了一下就没有了,他以为她是不小心拨错,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他想到很多很多,连脑子一瞬间都开始发痛发涨起来……
“不,不会的,”他扔掉烟头,手指按上前额,低声道,“她这样对我,就像她说的,她觉得对不起我,她不过就是内疚,就是愧疚……我,我不需要她的愧疚。”
常忆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文景,其实我们都看得清别人,也以为能看清这世上的所有,可是最难看清的,往往却是我们自己。”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手指按在额上,微微用力地按压着。
常远的身体在一天天地恢复好转。
可他的眼睛却很不好,视力一点一点地下降,他已经开始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一切了。
“有的病人也是眼角膜破裂,可因为破裂程度较轻,基本上可以自行愈合恢复,”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口气凝重道,“但常远损伤的程度比较严重,现在还是视力一点一点地下退,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完全失明。”
常忆的父母忧心地对望一眼,“那还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等移植吧,眼角膜移植。”医生道,“不过眼角膜永远是紧缺,你们可以先报名,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轮到。”
常远并不知道他眼睛的问题,医生和常忆的父母只告诉他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视力会暂时持续性下降,过段时间就会没事。
“常远,如果你的眼睛永远都看不见了,你会怎么样?”嘉心带了水果来看他,假设了这样的一个问题问他。
“那不可能,”常远咬一大口她削好的苹果,笑嘻嘻道,“我运气好,从坡上这么摔下来也没事,眼睛又怎么可能有事呢!”
嘉心笑笑:“当然是没事了,不过,如果是真的呢?”
常远想了一下:“其实我不敢想,我的理想是离不开眼睛的,如果看不见,我一定会活不下去。”
嘉心心内酸涩,她没有说什么,又拿出一根香蕉剥起来。
“不过文嘉心,”常远倒是奇怪地瞅了她道,“你最近怎么老来看我?你不去和林南风约会么?”顿了顿,他又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你来我这里也是看不到那个人的,他来的时候,你没来,你来的时候,他又不在,你说你这样不是……”
“我来是看你,不是看别人。”她出声打断他的话,努力淡漠他话里的深意,只是问道,“常远,你是因为你姐姐才住院的,你……恨她吗?”
“怎么会——!”他又开始笑起来,“难不成我要看着我姐摔下去不救她啊!她是我姐——!”
嘉心默然片刻,然后笑笑。
从病房出来后,她才拿出始终放在手袋内的那张相片,紧紧捏在自己手里,仔细地看了又看。
常忆从家里把常远之前的相片带来了,她一看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找了那么多年的弟弟,没想到竟然已经在身边,可是,他却早已忘了从前的所有事,他现在……也已经是别人家的儿子,是别人的弟弟了。
“关于常远的眼睛,”她对常忆的父母说,“移植手术是一定要做的,钱也必须由我来出。”
常忆的父母不同意,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当常远是自己的儿子,虽然知道了嘉心和常远的关系,却也不愿意提到这方面的任何一点。
“我知道你们不舍得常远,我暂时也没想好要不要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她静静道,“不过,如果一直没有眼角膜可以移植给常远的话,我想把自己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