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天来鼎盛上班,嘉心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的生活简单明了得好似一杯白开水,她最多就是和秦文景有牵扯,可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何况一个在二十六楼的总裁办公室,一个在十三楼的营销部办公区小房间,任谁也不会将他和她联系在一起。
而现在,公司里谣传她和市场部经理林南风有暧昧,她找林南风解释澄清,却被告知他对她确有此意;直属上司顾倾城将秦文景当作目标,想要和他有牵扯的都将成为潜在阻碍,顾倾城对她说文嘉心你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所以有些话我可以告诉你,却不知道她和他可能最是牵扯不清;同一个办公室的常远,那个和弟弟嘉远年纪相仿的常远,她刚开始能够取得一点他的信任,却突然发现,原来他的姐姐是秦文景传闻中的女友……
仿佛团团乱麻一下子劈头盖脸朝嘉心打来,她怎么躲也躲不开。
人家说需要快刀斩乱麻,可她伸出手来,手上非但没有刀,而且又是怎么也斩不下去。
她知道,也许离开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她又迈不开这一步。
嘉心,她告诉自己,你现在需要这份工作来维持生活,你要继续找嘉远,你需要钱。
于是当务之急,就是先避开和林南风之间不必要的接触。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嘉心第一次跟着其他员工搭电梯下楼,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出公司大门。
不少人是成群结队,一般早就在附近的酒楼或是餐厅订了位子,大家合起来出份子钱,一顿饭也是吃得丰富而热闹。
可嘉心不能,她现在是绯闻谣传女主角,一坐下来就会有人问,即便没人问也会有各色眼光朝她飞来。
她自认不是武林高手也并未身怀绝技,无法以一当十地应对各色人各色话语各色目光。
所以,只好一个人孤单行走。
她在一家快餐店找了个位子坐下,也是靠窗的位子,阳光暖暖晒在身上。
快餐店是自主选餐形式,她拿了个托盘在摆了一长溜热菜的餐台边选菜,要了一个芹菜烧豆干,一个炒土豆片,再拿了一小碗白饭,都是素菜。
正要离开,又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菜被端上餐台,还伴有甜浓香气,她顿了一下,看到是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
她笑了一笑,又点了一份。
在位子上坐下后,她没有马上动筷子。
阳光洒落在面前的三菜一饭上,都是浅淡的色泽,惟有那份糖醋排骨,黑红浓艳,糖醋汁勾了芡,淋淋洒洒又紧实黏糊,在日光下闪耀着半透明的红亮色泽。
那是她从前就很喜欢的糖色。
小时侯特别喜欢过年,年初那些天,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卖各色吃食和小玩意的小贩却是站了一长条街。
她最喜欢卖棉花糖的小摊和画糖画的小摊,于是就拉了嘉远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大年夜爸爸妈妈给的一点压岁钱,在那两个小摊子边站上好久。
常常是和嘉远一人手里举了一个蓬松胖大的棉花糖,一边小口小口地扯着吃,一边看小贩画糖画。
也是一个小孩子,扔下手中黏湿湿的五毛钱或是一块钱,在手画的小转盘那里用力一转,竹签子飞快地呼呼转圈,最后停下时,红色的签头就对准了转盘上画着的十二生肖中的一种。如果是龙或是虎,围观的小孩都会发出又羡慕又高兴的呼喊,若是普通的猴子、鸡、兔之类,大家就都嘻嘻一笑,然后专注看小贩画糖画。
这时,煮糖汁的小铁锅已经在白铁皮炉子上烧得温热,黑红的糖汁稠稠的,在小锅中散着热气和粘稠的香气,偶尔噗噗冒个小泡。
小贩就用一只铜亮的小勺,舀上适量的一点糖汁,在一方雪白的板子上停一下,手腕微微一动,糖汁成一条细线缓缓倾下,他开始作画。
那是嘉心看过的最早的民间艺人的作画,那一小勺糖汁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小贩的动作肆意游走,左一条右一条地流泻在白板上,有些地方浓些,有些地方淡些,线条简洁流畅,充满了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和渲染之美。
最后成型的小动物,简单,却活灵活现,最重要的是,当它被小贩用一根细长竹签定型,最后被铲起举在手上时,透过它,冬日的阳光也散发着柔暖的甜香,半透明地诱人。
嘉心转到的往往是一只小狗或是小兔,最好的也不过是蝴蝶,而嘉远往往运气很好,转到需要用两根细竹签定住的龙,那时举在手上,真是令人羡慕得流口水。
可嘉远一点也不小气,他拿着糖龙,就先凑到嘉心嘴边,仰着小脸对她说,姐姐,你先吃一口。
嘉心点点头,小心翼翼要去咬,可嘉远又拿开了一点,小声说,姐姐,你不要咬我的小龙的头,你吃小龙的尾巴好不好?
……
她想得忍不住笑,融融日光下,面前的糖醋排骨仿佛也散发着如糖画一般的甜香,那香气幽幽而来,可她却忽然觉得心酸。
嘉远失踪以后的那些年,她再也没尝过一次糖画。
后来的那些年,每每过年,总是她最难过的时候,她不能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她要帮爸爸照顾妈妈,她要负担起这个家。
再后来,她一个人孤单过了几年。
上大学后,她为了变得纤细苗条,为了迎合某个人的喜好,已经不再沾一点甜食,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看到卖糖画的,也只是站一站,然后淡然走开。
学校食堂里偶尔供应糖醋排骨,她从来不买,一是为省钱,一是为保持身材。
然后,她才可以站到那个人面前,勇敢地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她也是他喜欢那种女孩子,纤细的,有长长飘逸的黑发。
就像顾倾城说的,要想他能注意到她,首先,她要有吸引他目光的足够条件。
那时的她,年轻,青春,清秀美丽。
她心里明白,那已经是她最大的资本。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在处理林南风的问题上,她不敢果断决绝,而且在听完他的话后,心里是又清晰,又茫然。
林南风看着她,说嘉心,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
而当年的她,做了许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也不过,是希望秦文景能注意到她,能多看到她一眼。
林南风,也许是出于真心吧,而她,当初,至少刚开始,不过是为了报复……
真是,情何以堪……
她叹一口气,微微仰头,将眼底的泪逼回心底。
然后,举筷夹起已经慢慢变凉的一块排骨,就着白饭,大口大口咽下。
所以,无论秦文景今日如何对她,今日如何误会她,她……都不会怪他。
秦文景自落地玻璃窗前转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倾泄一地,连近旁的真皮大班椅也被晒得微烫。
他虽然在公司最高的二十六层,可任何一点谣传都会经某些渠道传上来,然后,或高或低地传入他耳中。
林南风和文嘉心……
他眉目深邃,目光灼灼,却又是隐隐晦暗。
当初,怎么就偏偏忘了林南风?
可他自然不是会因为这一点而借故踢走林南风的人,不管怎样,他是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也是一个人材。
他略一思忖,片刻之后,按下办公桌上的电话按键。
“舒洋,进来。”
舒洋很快就敲门进入,看着眼前插手在深色西装裤兜内的男人,恭敬问道:“总裁有什么指示?”
他略略上前一步,依旧插手在裤兜内,目光落在黑色桌面上,“舒洋,如果……我让你去营销部体验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舒洋愣住,他知道秦总裁一向高深莫测,可他也总能或多或少揣测出这位老板大人的用意,可现在他说的话,却是令自己有些不明白了。
“总裁的意思……”他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让我体验一下当营销部经理的滋味吗?”
老天,营销部经理,多讨厌的一个位子啊,手下那么多个团队,又要听上又要管下的,他舒洋还是做总裁身边的小助理来得舒服自在!
“你大概没听懂,”秦文景自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目光淡淡落到他脸上,“我的意思是……你去营销部当个普通员工试试吧,在二十六楼这么久,离下面太远了也不好。”
不好你怎么不去啊,人家乾隆皇帝还微服下江南呢!
舒洋苦着个脸,小声问道:“总裁,今天不是愚人节,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他蓦的沉下脸来,眸光微暗,“你觉得我有这个闲心跟你开玩笑么?”
舒洋马上一噤,垂眼低声道:“没有。”
停了一下,他口气晦涩道:“那请总裁给我一点时间,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如果总裁现在还没有人选,我可以把工作计划先写好放着。对了,刚才有一个自称是N大的人送了一张邀请函来,说是大学校庆,请总裁届时一定出席。”
说着,他递过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秦文景接过,眉头轻拧。
“这样吧,”他淡淡道,“舒洋,如果这两天你能在二十六楼整理出一个位子来,你去十三楼体验的事,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这天,嘉心吃完午饭刚要回公司,却接到营销部一个女同事的电话,让她顺路去鼎盛的下属公司拿一些资料。
去盛天商场说是顺路,其实也要打车过去,不过,反正都是公司的事,倒也谈不上麻烦不麻烦的。
她坐计程车到盛天商场,找到那里的市场销售部取了资料出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走出商场时,却是好久没看到一辆计程车经过。
她只好走出一点,准备边往回走边拦车。
路上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之类的纸张,她也没在意,心想大概是商场搞促销活动时散落的广告纸。
可就在拦下一辆计程车,要伸手去开车门时,她错眼看到其中一张单子上印了很熟悉的一幢建筑物,上面还有印刷体的“XX大学六十周年校庆”字样。
她弯腰捡起单子来看,神情微有怅然。
当年,她和秦文景就读又毕业的大学,如今竟然已经是六十周年的校庆。
而且,好像就是在今天。
她再往下,看到单子的下方,写了欢迎本校所有的往届毕业生参加,还注明特别邀请一些成功人士光临,然后,她看到他的名字。
“小姐,你要不要上车的啦?”计程车司机等久了,颇有些不耐烦地探出头来问她。
“哦,要的,”她打开车门坐进去,顿了一下,又道,“师傅,麻烦你送我去N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