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嘉心轻手轻脚从帐篷内出来,走到燃着余烬的篝火堆边坐下。
她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山上莫名地就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黑暗中就满是他的脸他的眼,他坐在火光的那一端,隔着篝火,静静地看她,眼里有着她读不懂的情愫。
他不是忘了从前的事了吗?可为什么当她看着他时,却觉得面对的依然是一个能够洞察自己全部的人?
篝火堆里爆出几声清脆的“哔剥”响,她随手捡起一根枝条,在余烬里轻轻拨拉几下。
山上夜凉如水,其实,说是如冰也丝毫不夸张,尤其是这已经深秋的山上的夜,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篝火堆边坐得近了一点。
冰……
忽然就想起了溜冰。
大学校园运动区那里的溜冰场,开阔的圆形场地,月光下仿佛一个大型露天舞台,空旷,清冷,而且静寂。
那时,她跟在他身后已经很久,不敢正大光明地跟,只敢偷偷跟着,有时候为了能和他碰上一面,放弃了自己的公共选修课,专门跑到他们系里听课。
因为只要和他在同一个地方,她就能让他多看到她一眼。
终于有一天,他在她身前走着走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停下,然后,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在问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
她怔了一下。
他的眼睛明亮中隐隐透着犀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她忍不住心怯,她想别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或是调头离开。
可她偏偏挪不开自己的脚。
她深深吸气,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于是,离他更近了些。
“……秦文景师兄,我是大一的文嘉心,我……我喜欢你。”
他淡淡扬眉:“奇怪了,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嘛要喜欢我?”
她马上窘掉,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会这样!
他是一个多么冷酷而恶劣的人,她就知道她一定会被奚落被拒绝的!
可是……她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的,而紧紧地捏起。
“文景师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她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一直装在心内的话慢慢说出来,“你喜欢的女孩子,是身材纤细,要有长长的黑发,明亮的眼睛,而且,脸上要常常带着恬淡的微笑,对吗……?”
他斜睨了眼看她,薄唇微抿,好久,才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文嘉心是吗?对,我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可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一定会喜欢你?”
她僵硬地直着头,微垂着眼,轻轻咬了唇,“因为我想,我还是符合你的条件的……而且,我喜欢你,就算我现在的黑发还不够长,眼睛还不太明亮有神,紧张的时候,紧张的时候会忍不住僵硬……可是,我会努力改变我自己,只要,只要你愿意接受我。”
他的眼神终于是有些认真地在研究她了。
她更紧张,可还是强迫着自己抬起眼来和他对视,努力在僵硬的脸上绽开一个淡涩的笑。
“你很特别,至少,比其她女生要有勇气。”他好似思忖了片刻,唇边勾起一个轻薄的笑来,“这样吧,你若真是喜欢我,有决心要和我在一起,晚上九点到溜冰场来。”
她一怔:“可是,晚上九点……学校的溜冰场早就关了门的。”
他耸耸肩:“所以,你看着办。”
那时,也是深秋。
晚上九点的溜冰场,空荡而寂寥,灰白色的场地在清冷月光下仿佛空旷的舞台。
她忐忑不安地一个人走到入口,正想着他该不会是耍了她,然后,就听到溜冰鞋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倏然滑过的声响。
她抬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在里面溜冰,一个人,一身雪白的衣裤,一双跟黑夜一样黑的溜冰鞋,在灰白而空旷的场地里旋飞自如。
月光下,他时快,时慢,周身仿佛也镀着月光的银,面庞更是莹白,仿佛古书上描绘的古代美少年。
可是,他还像一阵风,月光下的一阵风,幽冷,又清雅。
他仿佛闭着眼,双手随意交挽在身后,悠然地或进,或退,再轻轻一个旋身,溜冰鞋在场地中间滑开一道悠长的圆弧……
她看得有些呆了,扶着入口的钢管栏杆站了好久,直到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抛下一双白色的溜冰鞋。
“我……”她怔了怔,迟疑道,“我不会溜冰。”
“你会的,”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炯炯地注视她,“文嘉心,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好啊,你真是喜欢我的话,那你就做给我看,说不定我会被你感动。”
他的眼睛晶亮,月光下,仿佛黑潭里倒映的两点璀璨星光。
她沉溺在那两点星光中,点点头,说:“好。”
然后,战战兢兢穿上溜冰鞋,再战战兢兢扶着钢管栏杆进入场地。
每一步都是不稳,每一步都滑得好似随时都会摔个趔趄。
她真是摔倒了。
爬起来又摔,爬起来又摔,到了最后,连爬也爬不起来!
她有些怯弱而为难地抬眼望他。
他反撑着手靠在钢管栏杆上,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月光越来越明亮,终于,听到校园里十点的熄灯铃响,远处宿舍区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熄灭。
“师兄,我……我真是不会。”她小声地,可怜地望着他道。
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唇边噙起一个冷淡的笑,然后换鞋,独自离开。
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场地里坐了许久,终于是换下鞋子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确很恶劣,可这偏偏激起了她更大的勇气和决心。
她告诉自己,文嘉心,你计划了这么久,你不就是等着能接近他的这一天么?眼看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只是溜冰,你至于放弃么?
于是她开始天天跑溜冰场,一下课就去,晚上也偷偷跑去。
她摔了很多跤,手掌磕破了很多地方,幸好天冷衣服穿得多,才不至于受更多更重的伤。
可她还是太拼命了,连溜冰场的管理人都说,这个女孩子疯了呀?这么个摔法!
终于有一天,她能尝试着松开一直紧握的钢管栏杆了。
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校园里生了淡薄的雾,清冷而迷蒙。
她先试着滑了几下,握钢管栏杆的手时松时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下的力度与方向。
纵然天冷,可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的运动,她额上也生了薄汗,于是解下白色的外套系在腰间,继续练习。
慢慢的,她尝试着放开手。
脚下微一用力,整个人便缓缓滑向前方,那一刻,带起了风,风撩起了她耳后乌黑的发,如同丝软的绸带一般飘起。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那么喜欢溜冰,一定也是因为这如风一般飞翔的感觉吧……
她闭上眼,想象着那个月夜他旋飞自如的画面,她张开双臂,感觉着脚下的滑动,感觉着每一丝风拂过面颊,连面颊上最细微不见的茸毛都在清风里静静呼吸徜徉……
后来,她越滑越快,腰上白色的薄外套仿佛蝴蝶的翅膀翩然飞起,双臂如翼翅伸展在风里,墨黑的长发同样飞扬在风中,如暗夜之花般翻涌不息……
这无与伦比的如风的飞翔的感觉……
一直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周围,忽然有一声极轻微的“喀嚓”响。
她陡然一惊,猝然睁眼的同时,脚下已经不稳,轻飘的感觉霎那间全部消散!
她又开始歪歪扭扭了,她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她急着靠上钢管栏杆稳住身子,可那时她已经要摔倒了!!!
——他飞快地滑过来,伸手拉住了她。
——嘉心坐在篝火堆前,猛的睁开了眼。
那个晚上,他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就像白天在山阶上,他及时拉住了她的手一样。
他带着她滑行了一小圈,然后,慢慢缓下,终于停在了钢管栏杆旁。
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任自己的手被他拉握着,那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她才想到要说一声谢谢,于是抬眼冲他笑,“……文景师兄,谢谢。”
他没有应声,眼眸清冷地看她一眼,然后,慢慢松开握她的手。
“师兄,你看到了,我会溜冰了!”她企盼地望着他,微笑道,“那么师兄,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他别开眼去,“我只说也许,并没有确定。”
她的笑容瞬间僵硬,她怔怔看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天来的辛苦又都成了泡影。
可是,真的只是泡影啊……
她只觉得全身都在痛,然后鼻子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
“为什么还没有睡?”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经在旁边坐下,双手张开靠近篝火暗红的余烬。
“不够暖和。”他淡淡加了一句,伸手捡了枝条拨拉余烬,轻扇几下,再在上面丢一两根树枝条。
篝火“噼啪”了几声,有淡红的半透明的火苗从枝条下蹿起,慢慢舔舐包裹住新扔的枝条。
四周,开始逐渐温暖。
“……秦先生怎么也还没睡?”她轻轻抬一抬眼,红暖的焰光自黑亮的瞳仁中轻巧流过。
“睡惯了四平八稳的床,突然用睡袋……有些不习惯了。”他看一眼她,又转过眼去,“你呢?”
“我……睡不着,”她笑一笑,“这么宁静的山上的夜,容易……让人想起很多过往。”
“我的过往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淡得几乎不见,“其实有时候,记得太多,回想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他,太执著于五年前的那件事,心里一直放不下,午夜梦回,每每回想起那一幕,他震惊,又不可抑制地痛心。
而她,知不知道她带给他的伤痛呢?或是,在心里有一点点的后悔或是内疚呢?
他看到她眼里分明地闪过一丝犹豫。
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枝条。
他希望她在自己耳边缓缓说:文景,其实五年前……
可许久之后,她只是点点头:“你说得对。”
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她站起身来,“秦先生,明天还有活动,早点休息吧。”她顿了一下,又低声道,“下午上山的时候……谢谢你。”
他轻轻颔首,听到她脚步渐渐远去,然后抬头,刚好看到她的身影进入一顶暗色的帐篷中。
风吹起她薄外套的边角,轻飘飘地掀起又落下,落在他目光里是缓慢的,暗色中,模糊得好似记忆里蝴蝶的翅膀。
他想起在大学校园里的溜冰场,他想起那些个夜晚。
他看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在灰白空旷的场地里摔倒又爬起,然后爬起又摔倒。
然后在一个月色清亮的有薄雾的夜晚,她终于能离开栏杆慢慢滑行了。
那时,她好似阖着双眼,双臂张开迎在风里,黑发和腰间的外套都被风吹得轻柔扬起……
真像一只蝴蝶。
一只白色的带着黑色纤长触角的蝴蝶。
当那只蝴蝶被他的声响惊动而要坠下时,他迅疾滑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接受她,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内心开始有一点不一样了。
所以,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转过身,对失落地垮着双肩的她说:
“文嘉心,我对女孩子,从来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他想她应该是聪明的,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果然,她愣了一下后,很快就兴高采烈起来,换了溜冰鞋急急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想得忍不住,唇边溢开一抹温暖的笑来。
可笑容却很快变淡。
那么嘉心,你现在,都不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我一直假装遗忘,只是希望你可以不逃避,你可以主动提起,给当年的你和我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最后,他面上的笑容完全逝去,唯只剩下如这深秋的夜一般的冰冷。
他轻一抬手,那根在他手中几乎要被捏握碎的枝条,以一个极低的弧度,被抛进了篝火中,被暗红的火焰迅速而猛烈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