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又五里,白玉堂站在四岔路口的中央。长身玉立,极目远眺,有风,卷起黄沙,从他的脚背掠过。他踢了踢脚。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事实证明,不止白兔,白老鼠也是一样。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会迷失自己的方向,真正的迷失。比如现在的白玉堂,他望天长叹:“往东还是往西来着……”
原地转了几个圈,白玉堂决定听天由命,扔树枝吧。随手折了一根带叶的嫩枝,往上一抛,嫩枝晃晃悠悠地往下掉,一阵风,又吹上半空高,没影儿了。白玉堂一惊,心想连你个小小树枝都能折腾我了。一口气赌着下不来,拔腿追了上去。
追了一会儿,进了一个树林子,狠狠撂了一句:“好小子,有你的。”这会儿是追到也找不到了。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四目所及,尽是郁郁葱葱的高树,遮天蔽日,阳光丝丝洒落下来,这里却仍是黄昏的颜色。一停下来,才发现静得可怕,连乌鸦也不叫了。风吹着树叶沙沙做响,朦胧中,倒有些阴森的味道。
莫非这里就是怨鬼林?白玉堂起身四处张望,又想到开封府四周的树林大多这个调调,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包拯造孽太多,还是附近百姓种树种得太勤快。
就在这静得连哎哟一声也嫌打扰的林子里,一辆大木板车嘎吱嘎吱地从白玉堂面前经过了。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拉着车,缓慢步行。白玉堂不由得看直了眼。当然,就算白老鼠被展昭斥为如何如何没品位,如何如何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着一个胖大婶口若悬河。他直勾勾看着的,是车上那一堆堆的瓜果蔬菜和猪羊牛肉。白玉堂忍不住想张开大嘴幸福地和这满车的食物来个亲密接触。他充满渴望地**了一声。
胖大婶停下脚步,戒备地看着眼放绿光,双手作狼爪样的白玉堂。在心底呐喊:想不到我今天要在这里被辣手摧花了,美丽真是种罪过啊。
“大、大婶。”白玉堂咽了咽口水,“我问一声,这里是怨鬼林吗?”
哦,问路啊,犯得着一脸饥渴么。胖大婶忍不住有点失落。答:“这儿就是,你要往哪儿去呀?”
“我要去五里坡。”白玉堂正在天人交战,眼光就像粘在那一堆肉上似的,怎么挪不开了,终于造成了一种斜视的效果。
胖大婶有点惋惜,大好青年,居然是个斜眼。心里同情他起来,道:“看你怪可怜的,我就是去五里坡,咱们一道吧。”
白玉堂连连应好,心里还犯嘀咕,虽然吃了几天地瓜,确实饿得挺可怜,但有这么明显吗。
到了五里坡,两人分道扬镳,白玉堂依依不舍地深情凝望着木板车渐行渐远,终于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
哽咽了。
山路并不陡峭,这里说明白了也就是个小土包,层层叠叠的矮灌木和杨树,把海拔稍微拉高了那么一些。饿着肚子的白玉堂爬得哼哧哼哧的,一座小茅屋出现在视线以上,眼皮以下。
眨眼,再眨眼,确定自己没眼花没幻觉。茅屋前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我是诸葛亮”,下联是“诸葛亮是我”,横批四个大字“绝不忽悠”。白玉堂忽然觉得有点晕,除非是诸葛亮借尸还魂,不然这不是明明白白在忽悠么……
凉风吹过,一根树枝跌落他的头顶。茅屋很小,他看到屋前屋后好大一片萝卜田,青翠嫩绿小叶子生机勃勃地戳在地面上,兔子耳朵似的。喜欢自给自足,很有点展昭的风格,不过展昭干农活不在行,种不出这么水灵的萝卜。白玉堂刚弯下腰摸摸萝卜叶子,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农作物。忽然一人举着扫把就冲了出来,一边挥舞着扫把一边大吼:“让你们再偷我萝卜!”
扫把不由分说,噼里啪啦地落到了白玉堂头上。白玉堂把剑一横,一句他妈的还来不及出口,就听对方说:“哦,认错人了。”
“认错人?我可没认错,打的就是你。”抡起斗大拳头,正要如狂风暴雨般肆虐。忽然想起一件事,拳头停在半空。顺势改打为揪,提起那人的衣襟,“我算找着你了。说,是不是你挖了萝卜骗的公孙!我可被你害惨了,你看我饿的!”说着揉揉肠子。
“大侠,有话好说。我可什么都没干。”那人抖搂两撇胡子,颤声道。
“这萝卜是不是你的!”
“是。”
“那就是你了!”
“绝对不是我!”
两人是你是你还是你地纠缠了一会儿,终于以其中一个不支昏倒告终。昏倒的不是那个忽悠人的“诸葛亮”,而是白玉堂。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揪着人的衣襟倒了下去。两人一同摔成个会让包拯八卦的姿势,扑倒在萝卜地里。
在很久很久以后,谈及这件事,白玉堂坚决不承认自己是饿昏的,咬牙切齿地说绝对是迷药的药性没过去。
这么丢人的一摔,他在“诸葛”面前失了底气。好在死鸭子嘴硬这一招,还是驾轻就熟。
“快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重重一拍桌子,上好的花梨木八仙桌生生留下一个爪印。
诸葛吓得一激灵,忙说这个这个,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白玉堂剑眉一竖,“山上的山贼你知道么。”
他一听“山贼”两个字,立刻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撸袖子,骂道,“我打的就是他们。”
“哦,怎么回事儿?”
诸葛开始痛陈血泪史,“俗话说的好,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着。我也不知道那群山贼想什么呢,他们又不缺吃少喝的,尽惦记我的萝卜了。”
“你是不是跟那帮山贼处不来?”他就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好吃的萝卜能让谁惦记着。
“那也不是,在此之前,我们邻里之间还是挺友好的。逢年过节也串个门。”
白玉堂脑筋一转,又问:“山上有些什么人?”
“山上人不多,寨主是个女的,叫赛凤凰。”
白玉堂忍不住在心里诽腹,人家这名字取的,一听就像个山贼。老包果然还是个吃素的,怎么都不管管。
两人又聊了几句,互通了姓名。原来这人确实复姓诸葛,单名一个亮字。此人屡试不第,前些年因为觉得山下百姓吵闹,所以搬上山来读书,以求今年可以得个功名。
白玉堂一想他那副对联的傻样,心里觉得他今年科举也是前途堪忧。忍不住就语重心长地劝道:“听我一句劝,当官也没什么好的,当贪官呢,被人骂,当清官呢,又吃不饱。你不如多种点萝卜,卖萝卜丝儿饼不也是很有前途的职业吗。”
拜别了满头三岔路口的诸葛,白玉堂继续往山上走。走走停停,不觉天色已经昏黄了。白玉堂望着那咸鸭蛋黄似的夕阳挂在天边,想念着展昭的一手一脚腌起来的咸蛋,舔舔嘴唇。不多一会儿,眼前开阔起来,平坦的山皮上,一座小小的山寨。
真精致的山寨……他在心里感慨。小小的大门横着小小的草垛,小小的望风台插着小小的黑旗,小小的屋子外面,小小的练武场。白玉堂觉得眼熟。
……想不起来。
……怎么想不起来呢。
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里简直就是个微缩版的陷空岛聚义堂。
他娘的谁那么无聊!他在心里骂开了。这是红果果的剽窃,仗着深山老林鸟不拉屎的没人知道是吧。
把画影往肩上一扛,大大咧咧地直冲大门。站在练武场中央,摆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姿势,大喝一声:“龟孙子们都给我滚出来!”
里面的山贼顿时煮开了乱成一团,隐约听到有人欢呼“终于有人来踢场子了”。
不多时,几个一律留着铁青色胡渣的男人跑了出来,人手一把寒光四射的大钢刀。白玉堂扫了一眼,没女人。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其中一个无比流畅地念了一段打劫顺口溜。
就听旁边一个骂道:“你个笨蛋,错了。劫道儿的时候才说这个。”
“我知道,可我们从来没劫过道儿,总要找个机会说说呀。”不服气地反驳。
几个山贼一齐向他翻白眼。
白玉堂在一旁听得心情有点抽搐。
“你哪儿来的,报上名来。”一个头上插着一支狗尾巴草的问。
“白·玉·堂。”掷地有声的三个大字,他已经等待好他们一片惊艳的哗然。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让白玉堂有些黑线。
“白玉堂?谁?”
“听着耳熟。”
“我也耳熟,想不起来。”
“笨,老大说过的。”
“老大说什么来着?”
“是老大的把兄弟啊。”
“那就是老大的大哥啦。”
“老大的大哥我们该管他叫什么呀,老大哥?”
“大大哥?”
“拜见老大大哥!”几个人一齐跪得五体投地,趴在白玉堂脚下。
白玉堂正歪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虽然被人盲目朝拜的感觉很好,但是这个“老大大哥”是谁。
“你们老大呢?”
“我们老大下山去了。”
“一个人?”单枪匹马抢劫的山贼倒是少见。
“嗯,老大卖萝卜去了。都去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回来。”狗尾巴草答得十分殷勤。
“哦,那个……‘老大大哥’是怎么回事?”
“您是我们老大的结拜大哥,自然就是我们的‘老大大哥’啦。”几个山贼忽闪着纯真透亮的大眼睛,盯得他浑身发毛。
陷空岛五鼠结义,老大卢方,老二韩彰,老三徐庆,老四蒋平,排行最末就是他白玉堂,全天下都知道,除了眼前这几个傻冒不知道。
哎呀,哎呀,都怪我太过英雄气概,树大招风,真是烦恼啊。志得意满的白玉堂渺小的虚荣心开始无限膨胀。
“你们不知道,他们用那种拜佛的表情的看着我,那得多虔诚啊。”双眼迷离,眺望远方,“这就是江湖地位啊。展小猫,你有吗?”
“我倒是很希望你成佛。”展昭把冒出的青筋又按了回去,咬着牙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下山找赛凤凰啦。”
“找着了没?”
“没找着,明儿接着找吧。”
展昭忽然微笑了,旁若无人,如三月春风,吹皱一池湖水,一身绯红,恰似染上了零落于湖中那轻薄桃花的愁绪,涟漪起了,一圈圈往外,清透的,波光在外,在烛火里粼动,飘忽摇曳。骨节轻响,如瑛如玉,片片剥落湖中。喉间萦绕着水光潋滟,一开口,竟是千回百转。
“白玉堂你找死!少在我跟前耍白痴,今天我不让你桃花满天开,你就不知道春天在哪里!”展昭挥拳劈掌杀了过去。
白玉堂边躲边喊:“老包你管不管,猫当着你的面要行凶杀人啊。”
包拯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展昭,迅速分析了一下敌我形势,决定再次出卖自己的尊严。揽着公孙的肩头一转身,道:“公孙我们一起去睡吧。啊,我是说我睡我的,你睡你的。”看到公孙策的眼神又迅速补上一句。
堵上耳朵吧,我什么也听不见;闭上眼睛吧,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展昭举着巨阙,在开封府内上演了一幕千里追杀锦毛鼠。
月夜下,清风徐来,银河暗渡,疑是丝竹之影,有猫逐鼠,其趣盎然。公孙策即景赋词一阕。
好词好词,非丝竹之声,惟吾肚中作缶鼓耳。包拯注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