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榴铺里的气氛一如往常,莺声燕语的浓艳。大家带着面具,玩一个你侬我侬的游戏,甜言蜜语是游戏规则,玩不起的人就不会再来了。封幂对这样的游戏总是乐在其中。她拿起笔,给眼前的少妇描眉,眉尖若蹙,她就摆出一脸神神叨叨的表情,总是能吸引到不少人对着她发花痴。
送走了一个客人,封幂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黑眼圈遮得好不好,仿佛眼袋还是很沉的样子,她不由得想,这个眼袋的大小要是装钱的话她就发财了。忽然从镜子里出现了一对不属于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对着她眨了一眨,又使了个眼色。封幂会意,悄悄出了走廊,站在死角的地方,白玉堂从上面一个倒挂金钩,稳稳得落地。
“你怎么?”封幂一句话没有问完。
白玉堂打了一个哈欠,他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有睡过,幸亏用内力顶着,武功高强啊,“我被那只死猫赶出来了,他仗着自己掌握财政大权,简直是只手遮天啊。”
封幂疑惑:“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玉堂答:“来给你提个醒,这家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趁早别干了,免得受牵连。”白玉堂能从封幂身上闻到和自己相同的气味,所以对她有莫名的亲切感。
“怎么?”封幂压低了声音问。
“这里牵扯着不少案子呐……”白玉堂神秘兮兮地,一五一十地,添油加醋地把所知的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心里装不下超过一调羹的秘密,这几天快憋死他了。
封幂的反应倒是和展昭他们类似,“啊,你这么全告诉我,合适么?”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就成了。”白玉堂自信满满地回答。
封幂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似乎是将所有的决心凝水成冰,她神色凛然地对白玉堂说:“你拿我当自己人,我也该帮帮忙。”白玉堂刚想问怎么帮,封幂翻手一掌,一只大瓷瓶随着掌风应声落地,花枝散落了一地。
“快跑。”她大声喊道。
白玉堂惊愕在原地,被封幂打草惊蛇的举动震呆了。有几个长得很龙套的打手跑了出来,封幂又喊:“你还不跑!”将白玉堂一推,推出了窗外,他带着瓦片木屑一路稀里哗啦地滚下了楼,几个打手四下张望的时候,一袭白衣已经跑远了。
仍留在原处的封幂作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毫不还手地被几个打手架去了账房,掌柜的捏起她的下巴,脸上的筋微微颤动着说:“你本来是很不错的人才。说,谁派你来的?”
她浅浅一笑:“也许是老天爷吧。”
掌柜的脸色一僵,反手一个巴掌,道:“别说嘴,小心失了风。”对那几个打手吩咐道,“还关在老地方,等老板审他。”
忽然背后一痛,封幂一咬牙,闭上眼睛装昏。又感觉到被人蒙上了双眼,捆手捆脚,扔进了车里,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一路摇摇晃晃地把她载到了一个地方,鼻子里闻到浓烈的花香,不同于店里的粉味,这里的花香更加清新纯粹,还夹杂着泥土青草的香气和少许的腥气。腥气?封幂在心里疑惑,这是一种独特的腥气,却并不是血腥,倒像是……昨晚喝的海虾黄瓜汤。老李为了粽子,整个手艺失常,这个汤太难喝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被人抬了出来,又扔进了一堆草里。铁链声响,门关上了,四周陷入了一片黏稠的安静里。封幂没有动,过了半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嘤嘤垂询:“封公子,你没事吧。”
如果她的耳朵还灵,那这个才是真正的柳谢氏,“柳夫人?”
“是啊,是我。你还记得我。”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
“这么好听的声音,好比绕梁三日,我怎么会忘记呢。”封幂还是习惯性地,说话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柳谢氏尽量掩饰心里的窃喜,问道:“你怎么也被捉到这里来了?”
“我啊,我哦……”封幂使劲坐直了身体,手腕转动用力,很快挣开了绳子,双手一得到自由,她立刻扯开了眼前的黑布,亮光从屋顶天窗照下来,落下几个方形的光斑。
“我是自作孽。”她笑盈盈地看着她。半明半暗的眼角眉梢,流泻出十分炫目的光彩,发丝在逆光中熠熠生辉。
柳谢氏不由看得痴了,怎么有这么好看,又这么风华的男人呢……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莫非……你是来救我的么?”
封幂一边解着脚踝的绳索一边说:“士为美人死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要是我那可爱的小师弟心情再不好起来,恐怕我就不能继续在他那儿搭伙了。”
“你跟你师弟感情很好吧。”
“好?”她想了一想,“是不错。毕竟还没出人命。”一面又替柳谢氏解锁。
柳谢氏背对着封幂,道:“你真厉害,一下就挣脱了。”
封幂呵呵一笑:“我也只有这双手能吹个牛皮了,勉强算是独步武林吧。”她的手上功夫是花大精神仔细学的,就因为当初师父很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一张嘴,两只手,就能让女人开心。且表情很是肃穆。现在想起来,这个话师父怎么能对还只有九岁的她说呢,直接影响她成了个风流淫邪的人……是她风流,师父淫邪!
解开了两人的绳索,柳谢氏把如何去要钱,如何被抓来这里几天了说了一遍。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还摆着几个大木箱子,打开来一看,是满箱的铜钱,不用说,一定是假的了。
这里四面都是土墙,封幂思忖如果强硬推倒恐怕等墙碎的时候自己也碎得差不多了,沉重的门外栓着铁链,一推门一阵乱响,封幂从缝隙望出去,正垂着一个大锁。她头也不回地一伸手说:“把你的簪子给我。”接过簪子,小心地戳进了锁孔里。在心里默念:师父啊师父,你可别忽悠我哦。你说行,就是行了。她这么想着手上运劲,一股气随着簪子触到锁孔里,过了半刻,她额上已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柳谢氏紧张地帮他拭汗又过了半刻,从锁孔里扑朔朔掉下许多铁屑,锁已经坏了,一松,锁链吃重地往下掉。封幂的手抖得厉害,却笑说:“师父没害我,要买两瓶花雕上贡了。”
封幂一脚砸开了门,一阵花香如潮水扑面而来,熏人欲死。门外是一片金色的菊花田,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的菊花迎风摇曳,如同一片柔软的黄色毯子,波涛汹涌地浪花翻滚,沉重地向她们席卷来,将一切淹没,这花田太华贵,太奢靡,这样的情景你不得不匍匐于花茎之下,虔诚地亲吻花瓣,所有人都必将窒息于其中,成为它的傀儡,行尸走肉。这里是春榴铺的花田,以供制造香粉头油之用。这个地方四面环山,是个谷底,所以十分隐秘。平时只有人在谷口把守。
“太漂亮,太漂亮。”封幂很冲动地跑向了它,尽管这花香里充斥着难喝的海虾黄瓜汤的味道,现在已微不足道了。
正在封幂沉醉于花田里,开心得打滚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本来要干嘛的时候,开封府里已经急得炸锅了。对于那个“很香很香”的地方,展昭毫无概念,开封哪来这么风雅的地方。他很明显非常了解自己的师姐,也知道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但是封幂这个人身体比脑子走的快,更倒霉的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大无畏的精神让展昭很害怕。
“封幂会逃出来的。”白玉堂说。在他看来,展昭还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封幂的本事,横扫了半个常州府没人能抓住她,足以说明。这么一说,展昭的十二姐姐不是更厉害?白玉堂想得出了身冷汗,还好没得罪她。
展昭火急火燎地说:“你不知道,她和我姐是一路人。就像个点着的爆竹,往闹市里一扔,根本不知道会怎么样。我担心的是犯人!”
事实证明,展昭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点燃的爆竹将会横扫一切,践踏一切规则无视所有道理。嗯,这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
在花海里心情舒畅地滚来滚去的封幂,忽然嗅到了什么,停下了正在翻滚的身躯,趴着面向土地,努力地吸着,不小心被土里的气味恶心到了。她翻身爬起来,迫不及待地在花海里摸索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柳谢氏问她。
她用难得沉静的语调说:“这里种的可不止是菊花。”
“花田里自然还有很多花了。”
“不是,不是。”封幂的唇因激动颤抖起来,又或者说,无以伦比的兴奋,“你帮我找,看起来跟菊花很像,可是只有一根花心的花。”
两人就这样翻找起来,偌大地方大海捞针一般。
“找到了。”封幂小心地双手捧住那花,柳谢氏跑过来看,只见那朵花舒展着手指似的花瓣,与菊花相似,却只有一根浅绿色细长的花心挺立当中,迎风亭亭。飘出一缕缕不易察觉的腥味。封幂又往根部挖去,挖出来一片烂兮兮的鱿鱼干。
“这是什么花?”柳谢氏问。
“这是引仙夜合。以南海猩红墨鱼作肥料,所以朝廷颁令不准再私自买卖这种墨鱼。将引仙夜合混种于菊花,掩其腥臭,花开后结果,把果子晒干磨粉就可制成使人上瘾的迎仙散。就像寒食散,寒食散是用丹药炼成,但这个是用植物炼成,药性更猛,毒性更烈。”
“为什么要种这样的花……”
“为了赚钱啊。钱山可比刀山还难过。”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