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曛烟,风遣柳条缓梳,叶叶碧心泠泠。杨花舞风,或堕入泥土,化作尘滓;或失足池塘,凝结成萍。
春愁三分化晚萍,丝雨过后,遗踪何在?
秋沫云深吸口气,感觉濡湿的空气侵入肺腑,竟是格外清润,心境也陡地明亮起来。他没有打伞,任柔柔的春雨飘落发间、颈侧,沁凉舒爽。
缬芳阁已然在望,秋沫云却先瞥见一个蓝袍男子呆立阁下,目光痴迷凝铸楼上。视线所向惟见一截手腕静置窗棂之外,五指舒展。春雨碎碎地堕至掌中,缓缓滑落如尚未成型便已堕下的泪珠。喧嚣街市似乎都消弭无形,惟那承雨的手腕清稚而孤寂,若与缓缓坠落的雨滴溶为一体地存在着。
秋沫云暗自叹息,郁郁地想,那出挑的人儿连手都是不安分的。可惜了楼下的呆子,还是他请来的客人呢。
“念远兄……念远……”
兰念远只觉自身如堕入一场华丽的梦境,但觉陶然,不复知机。而秋沫云的呼唤像远自天边而来,先是缥缈难闻,渐至清晰响亮。他蓦然醒觉,脸腾地红了,肚里暗骂自己不知着什么魔,竟失态至此。万幸秋沫云只爽然一笑,随意客套了两句,便径直邀他入阁叙旧。
直到二人阁中分席坐定,婢子奉茶之时,兰念远仍是神魂不属。秋沫云也不觉惘然,似是从他情态,窥见曾经的自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日渐入暮,阁内戏文也已开演。戏台上的“杜丽娘”巧笑倩兮,倾城艳色令全场一片啧啧惊叹声。然而秋沫云脑中“她”的唱声却逐渐模糊,“她”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了很多倍。作戏的表情背后还有无数喜怒哀乐——只有他才品略过的情绪。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走马灯般搅得秋沫云的心渐渐抽紧。生平第一次,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利胜于弊。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看“她”第一眼,兰念远便认定日间所见之手属于“她”。
繁华背后无尽凄凉。那只手,似展似握,如在乞求,又如正在舍弃。就像他背后矛盾的家族,族中每个人矛盾的心情。
那一个人,是杀是留。于族人心中,计较十年,直到谁也无力再决定那人的命运为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杜丽娘”《游园》既罢,阁中爆出震耳欲聋的掌声,欢呼声,吆喝声。诸类声响嘈乱咂汇,几乎掀翻了屋顶。
秋兰二人本于大堂独辟一角,距戏台恰到好处,既占据最有利的听戏位置,又避开最直接的声浪冲击。即便如此,这般喧闹仍令二人大皱眉头。
幸而鸨母乖觉,亲将二人迎至一间素雅清净的雅阁,着婢女备酒奉肴。自己则侍立斟酒,眼神却不时觑着秋沫云,似是有话欲说还休。
秋沫云早已看到,心下更是烦厌,重重搁杯。
鸨母唬得差点跪下,掂量三四道:“华樱有事耽搁,不能即刻前来侍侯公子。本不该以如此小事叨扰公子,又怕公子以为华樱有意怠慢,才不知当不当讲。”
秋沫云黑张脸,连酒也不喝了,却不答话。鸨母急得满头大汗,身受初春微寒之风却如处酷暑炎日之下。
兰念远试图舒缓气氛,轻笑道:“沫云兄怎会在意些许小事,我倒想问麽麽,方才唱‘杜丽娘’的是阁中哪位姑娘?”
鸨母勉强笑道:“那便是……(她偷看秋沫云脸色,见他面无表情,也不敢乱讲)华樱了。”
兰念远自觉尴尬,又不甘心,试探着道:“华樱姑娘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鸨母苦着脸道:“他哪是什么姑娘!打小和他妹子在阁中长大,仗着长了张好皮相,父母都是梨园人,有个好底子,谁也入不得他的眼,不知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偏又是个牛脾气,总想着把他妹子弄出去,却苦于无门路。偏就有那样的人,到那时节都还不知道变通。亏秋公子看得起他,不仅帮了他妹子,还把他捧成了角。谁知这一飞上枝头,腰也直了,人更傲了,谁的话都不听。如今竟连秋公子的帐都不买了。我养他这么些年,花了多少银子,他如今就给我到处得罪客人,我这个命苦啊——”顺势就要哭起来。
秋沫云冷冷道:“他现在定是陪其他客人去了罢。他本就从没将我放在眼中。”鸨母顿时唬得连哭都忘了。
忽然门外飘来一抹声音,恍若梦湖激起一圈涟漪。缈缈茫茫,如霞散绮,如烟化岚,清声淅沥,润泽若雨。不媚不刚,令人于刹那间蒙昧在不辩性别的迷雾里。
“华樱从不敢将公子放在眼里,一向供于心头。华樱出生低贱,地位卑微。身无长技,惟卖唱而已。从来就不敢傲,也傲不起来。妈妈阁中比华樱矜贵的角多了去,从不愁少华樱一个,妈妈哪里苦命了。”
话音甫落,兰念远倏觉整间雅阁陡然明亮,一位神情淡漠的少年推门而入。
他身着质地上乘的真丝长袍,但松松垮垮不太合身,倒像是挂在身上。一块形似破布的东西束着有些凌乱的发。他眉眼俱冷,偏唇角粘着一丝慵懒的笑,也将众人的视线都粘了去。
华樱径直走到秋沫云身旁,稔熟地坐在他脚边软垫上。秋沫云眉目虽锁,容色却霁解。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梳华樱凌乱的发,脸上不觉露出笑容。动作若行云流水,两人虽同为男子,亲密情状却美得令人不忍置喙。
而兰念远眼中一切不自然的光都已经黯然消失。惟窗外月光轻柔流入盘绕,圈成莹色的床。他如月中仙子静静沉眠。樱花方兴即凋,其凄美情态倾倒整个民族。也惟有这般痛入骨髓的美,才堪与他匹敌吧。
“原来我也能遭遇一场惊叹。”兰念远痴痴地想。
忽听房外冷哼一声,一痕带怒的声音道:“华樱,你今天不是穿这件衣服吧。这么好的袍子是哪个恩客送的,该不是你从他床上爬下时抓错衣服了?”
一剪绝美身影款步入阁。她身着浅紫绢绣牡丹纹罗衣,淡妆轻抹,素净的装饰更掀出她的清丽绝俗来。
华樱坐起身,以手支颐笑道:“紫姐姐是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管起华樱的闲事来?”
这女子正是缬芳阁最当红的清倌紫翩翩。她家本是书香门第,罹罪而入青楼。她入阁时年已知事,宁死不肯辱没家族清誉。幸自小学得一手堪称九韶仙曲的好筝,凡高门朱户宴客酬宾,必请她凑趣。为人黠慧灵乖,颇能在缙绅前说话。阁中人见她多得敬三分。
兰念远只道二人本有宿怨,秋沫云却知道紫翩翩向来视华樱如亲弟,照拂微细。自己不过稍离几日,两人竟闹到如此地步。
秋沫云正向兰念远轻声介绍紫美人,忽然华樱叫过阁中侍侯的小婢,一边将白瓷印花茶杯重重一搁,茶香四溢;一边大声斥责她;“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招待贵客怎敢用浊水来混,看我不叫人把你撵出去。”
小婢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婢子怎么敢拿浊水泡茶,阁里用水都是阿公清早趁雾还没起就从井里打来的,婢子仔细看过,清净得很。公子要不喜欢,婢子可以再重新打水泡茶。”
华樱冷笑着将杯中清茗于她发顶缓缓倾下,淋漓茶水漾起清香雾圈,在青石地板凝成碧色污渍,也与她脸上纵横的泪水杂合,划成一道道难看沟壑,她也不敢擦。
华樱将杯子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小婢惊叫一声,却听得华樱冷冷对她道:“这水是清是浊,只有你自己知道。”
“啪!”
一记清脆的掌掴响起,却不是甩在小婢脸上。小婢惊慌抬头,正对上华樱脸上五个鲜明的指印,而紫翩翩双目噙泪,右手刚刚放下。
华樱冷冷地看着紫翩翩因气结而绯红的脸庞,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也知道被人误解……”他忽然胸中一恸,呼吸难继的无力感紧紧扼住了他。
兰念远只看到华樱黯然垂首,而紫翩翩绯红的脸倏地褪去血色,木立当场。终是不明白发生何事。这头雾水越漫越深。
秋沫云面无表情,起身将华樱揽入怀中,挡住他汹涌的寂寞。
既然是一场无法预知的生涯,或许不需要将一切探究得太过明晰。他只有浓墨重彩渲染后的幻影。戏台上众星拱月,帏幕下孑然一身。而身边给予自己温暖怀抱的人,是否值得用一生去依靠?
华樱轻轻推开秋沫云,冻结的眼底迷惘雾化般散逝。这个世界正有着无边寂寞,即使再温暖的怀抱也无法填补。如果两个人总是站在对岸眺望,就算望穿秋水也到不得彼岸。
秋沫云倒也不恼,像是早已习惯他的冒犯与不知悔改。那是只能在囚笼中乞求自由的灵魂。他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施舍,他才能残喘。
楼下陡地闹腾起来。一个稚气又尖细的声音正咄咄怒骂着华樱。
紫翩翩容色焦虑,担忧地瞟过华樱,翩然下楼。
华樱淡漠的脸隐隐透出一丝苦笑,稍纵即逝的表情却纵入了念远心底。他的身上似包涵无数秘密,让兰念远生出挖掘欲望。然而眼前的美景尽为他人所揽,他只可以观赏,不能拥有。
此时秋府家人也来到秋沫云身旁,细碎低语后取出一个牛皮信封。
秋沫云未接,反转首对念远歉疚道:“念远兄来得突然,明日定下的饭局已不可推辞。令兄行踪此信内已交待清楚。就让华樱明日陪你前往。”
语毕,他才从家人手中接过信封,递与兰念远。
念远尚不及拆封,门“吱嘎”一声开了。紫衣蹁跹的紫翩翩拉着一个身形瘦小,衣衫破旧,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女孩身量未足,却独有一番非凡风姿,令人过目流连。
紫翩翩本是俯身与那小女孩低语。她容色委婉,似乎正在劝慰。然而小女孩脸上虽脏兮兮辨不出容颜,却坚定不移地转头紧紧抿嘴,一脸的不妥协。
待到入阁,紫翩翩刚唤得一声“樱弟……”,小女孩忽挣脱她的怀抱,扑到华樱面前,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
这声脆响在本显静寂的阁内震颤不已,震得满阁人呆若木鸡,甚至门口已探来闲人观望。紫翩翩斥退来人,掩上了门。
不知是她心情激荡还是有意威吓,关门声重得每个人心中都是一颤。
那小女孩却犹不解恨,指着华樱骂道:“你把我卖到那肮脏地方吃苦受累,自己却躲在阁中当你的红角享福。爹娘若是在天有灵,怎不叫雷来劈了你!”
华樱默不作声,散乱的发盖过面容。
紫翩翩面色煞白,急忙将小女孩拖回身边。
小女孩挣扎不过,怒道:“紫姐姐,你上次说要为我出气教训他。为什么今天却只替他说好话。他凭什么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就要在那破烂地方受那些腌臜人欺负。他们说我是窑子出身,这辈子都干净不了。现在我还小,再过几年就得给他的混账儿子当妾。他们说我生来下贱,嫁人也只有当妾的命!”
小女孩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忽腾身上去抱住华樱道:“哥,你让我回来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们根本不拿我当人看,整天就当丫鬟使唤。他们……他们不仅骂我,还骂你。他们说你身为男人却要被男人玩弄,比这窑子里的**还不如。”
“够了!”秋沫云厉声打断了她。小女孩像是对他颇为畏惧,竟住口低头,目光里尽是惴惴。
秋沫云喝令紫翩翩带她回去。紫翩翩轻叹,拉着她朝门外走去。
小女孩先时还乖乖跟着,待到门口忽回头凄声唤道:“哥……哥……”声音被门闩戛然轧断。
雅阁中死般沉寂。金乌西挂,阳光错过此阁。黑暗与寂寞纷乱如絮,碎碎洒落三人眼里。
兰念远手足无措,自觉是蓦然闯入的外人,却又不舍退出。
华樱静默立于角落。黯色阴影勾勒出他暗雅如兰的忧伤,眼中的墨浓得融汇了整个黑夜,将所有人摒除在外。
秋沫云目光凝注华樱缓缓道:“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你,我,她,都避不开。”
华樱目光冷冷,看向窗外墨染夜空。浓黑的夜包挟了一切颜色,那淡淡星光,泠泠月色穿不透的时空,就是这黯淡世间吧。
兰念远分明看到一行清泪从他脸上滑过,掺着幽咽星光,渗到自己心底。
牛皮信封里提示的地址是聚虹城郊外寒声寺,念远大哥兰济海如今正借宿于此。
他的大哥济海热衷旅行,一年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流浪,家中事务全交给二姐亦妍。他虽是三子,但自小身体孱弱,不能习武,所以只能在家做个富贵闲人。他还有个弟弟……
念远见华樱一路闷闷不乐,想开解却苦于口拙舌苯。只能絮絮讲着家里闲事,偏偏又讲到不该提到的人,一时卡住更觉尴尬。
华樱却毫不在意,也许他压根没听见念远在讲什么。
念远苦恼无比,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淡薄人事的性子感到怨恨,也第一次体会到某种晦涩难言的情绪,使他宁静的心灵黯淡。
入午的聚虹城尽显繁华本相,市集喧嚣,人流如织,摩肩擦踵。许多摊贩贩售琳琅满目、新奇俏丽的玩意儿。
华樱固是见怪不惊。然而对常年憋闷家中,几乎未出过门的念远来说,却是新奇有趣至极。不觉这里停留一下,那里拖着华樱不移步。东边瞅瞅,西家瞧瞧。许多玩意儿抓在手里,摩娑玩耍,爱不释手。
念远也想买一两件漂亮有趣的东西送给华樱,纾解他的抑郁。于是挑了又挑,却不知他究竟喜欢什么。而不管问他什么,都是淡淡说好。
集市里的小贩大多认识华樱,便聚拢来抢着拿出新进的好东西摊开来任他们选。
两人被挤到一个逼仄空间内,眼眸据满小贩们热忱期盼的脸。念远只顾一味认真翻找,早将寻大哥的事抛到一边。而华樱既无兴趣又非常厌倦,直觉集市里的腥膻腐臭味全聚涌上来,忍无可忍下厌恶地分开人群拂袖而去,念远还浑然不觉。
刚行几步,倏然鼻尖碰触异物,华樱愕然止步。
却见眼前端立着两个孩子们常玩的泥塑胖阿福,白胖脸颊笑容漫溢,憨态可掬,逗人欢乐。其中一个已被华樱碰倒,脸上兀自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时人常用一对男女阿福并列供于喜堂,寓意新人如阿福般和和美美,福寿连绵。
然而眼前却是两个男阿福,都披戴着大红吉服,欢乐开怀,似乎亘古以来从无忧虑之事。
“樱,你看!两个男阿福也可以成对哦。”一双手将两个披红挂绿的吉服男阿福捧到华樱面前。
“哼,真滑稽!谁见喜堂上只有两个新郎的。”
捧着阿福的手一丝抖颤,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其中一个交到华樱手上。
“不论别人怎么说。只要阿福不分开,我们也不会分开。”
曾经的誓言如风一般卷过华樱脑海,也如风般倏忽而逝。华樱倦怠地抬首,正对上眼前捧着阿福的陌生男子热忱的眼眸。
“樱公子,你看这两个阿福多有趣,正像你和秋公子。”
华樱突然恼怒不已,猛地将两个阿福扫落在地。摔成几截的阿福依然挂着永恒的笑容,在尘灰满布的地上显得十分诡异。
向华樱推荐阿福的小贩不料竟惹他发怒摔碎货物,不禁心疼地蹲下来捡拾。却又听“啪”的一声,一锭银子摔在身旁。同时耳中传来华樱冷冷的声音:
“我不爱好这个,摔了你的东西我赔给你。”
小贩唯唯应诺,蓦的手底一翻,阿福化为齑粉朝华樱眼中掷去。
变生俄顷,华樱不及提防被粉末洒个正着。但觉双目刺痛,眼前事物开始模糊不清,不禁惊叫出声。
小贩狰然狞笑,道:“要怪就怪秋沫云不识趣连累了你。”袍袖一挥,四围摊贩里跳出四个杏黄衣裳蒙面包头男子,露出的眼眸竟奇异的一蓝一绿。四人各执一角同时抖出一张巨大丝网,轻薄绵密,不知何物织成,在春日清冽的阳光下微微泛着蓝光。四手同挥,将华樱团团网在正中。集市中人见状,多一哄而散。还有不怕死的躲在远处货摊后偷窥,四人也不在意。
先前小贩见四人得手,正待召唤四人将华樱带走,忽觉手臂一紧,一条暗红绳索不知何时已套住手臂。而绳索另一端,是端着一个雕花锦盒的兰念远。
小贩奋力一扯,绳索猝然收紧,将他勒的咧嘴。
“你是什么人?不要多管闲事。”小贩一边出言恫吓,一边用眼神示意执网的其中一人上前擒住念远。
然而那人未及行动,只听念远冷冷道:“放开他。”
小贩心中一迷,也听见自己鹦鹉学舌一般茫茫然开口:“放开他!”
四人愕然望向他,却未放手。
念远加重语气道:“快放开他,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小贩心底虽无数次阻止自己开口,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学着念远说出相同的话:“快放开他,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四人一惊,收回丝网。华樱猛然跪倒,双手按住眼眸,但觉眼睛阵阵刺痛,似要撕裂一般。但他仍忍痛道:“千结双丝网,‘风刃’好看得起鄙人。”
“你倒识货。”小贩得意地道,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自由说话了。转头却见念远头上汗滴涔涔而下,脸涨得通红。他试探地扯下绳索,这次再没阻力,绳索应手而落。他拣起绳索,若有所思。
良久,他喃喃道:“这是缚魂索么?可不是会出现在普通人手里的东西。你不是人族,你是……你是……”念远的身份似乎可以呼之欲出,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小贩捂住发疼的头,倏然前掠到念远身旁,道:“你是什么人?告诉我!”似乎已不再是审问,却似在探询自己身份一般。
念远无力开口,默默摇头。却听华樱在一旁道:“不完全的风族记不得天界的事,你问他也没用,以后还是会忘记。”
“那你又是谁?怎会知道我们风族这么多事?”小贩不再为难念远,走到华樱身旁,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傲慢道:“这是你眼里粉末的解药。若再不用药,你那双迷人的眼眸可废了,以后再没人会要你。只要你告诉我,这瓶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
华樱轻蔑一笑,“什么时候风族也学会这些伎俩,真是给自己族人抹黑。”
小贩脸上抹过一丝恼怒,愤然踢他一脚。
华樱倒在地上,无暇盖住已痛得失去感觉的双眼,嘴角滑下的血珠在冰雪容颜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时念远已缓过强行使用自己灵力不能控制的缚魂索而翻涌的内息。慢慢站起身来道:“不要为难他,即使我说了自己是什么人,你们也不会相信。他和你们有什么冤仇,竟要毁人双眼。”
小贩鼻端轻哼,冷冷道:“他倒与我们无仇,不过是要挟秋沫云的一个筹码。他的眼睛毁不毁也与我们无关,不过我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这世界的人只能仰视我们,而不能如他般……”他用脚轻踩华樱摔在泥土里的脸,轻蔑续道,“轻蔑我们!”
“那你们抓我去,不要为难他。秋家跟我们家是世代交情,绝不会不顾我的死活。”念远慢慢挪到华樱身边,将他扶起来,轻轻拂去脸上的泥土。然后转头哀声道:
“把解药给我吧,他的眼睛快不行了。”
“哼!”小贩抓起一把泥土,递给念远,漠然道:“你把自己眼睛毁了,我就救他。”
“好。”念远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华樱不及阻止,泥土已撒入念远眼中。
“啊!”念远大叫一声,蓦的昏倒在地。
小贩大笑道:“笨蛋!这粉末加了更厉害的毒药,足够将你整个人毁了。既然你喜欢代人受苦,我就成全你。”
华樱啐他一口,愤然道:“卑鄙!”
“我卑鄙?”小贩耍他一耳光,忿忿道:“你的相好秋沫云才卑鄙。有人被他害得倾家荡产,才倾其所有请我们杀他。我们不过替天行道,我卑鄙?呸!”
华樱无力地倒在地上,仿若萎谢的寒绯樱一般艳丽凄凉。
小贩伸手在脸上一抹,瞬间变换容颜。却是人间少有的俊美,一双眼眸如先前四人般一蓝一绿,奇异诡秘。然而他面容阴鸷,使得清俊容颜显得扭曲。
他凑近在华樱耳旁轻轻道:“你也想救他吧。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若能把我们兄弟伺候开心了,也许我可以考虑放过他。”
“你既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你也听过‘戏子无情’的话吧,我为什么要救他而脏了自己,他不过是初相识,没那个必要。”华樱侧头冷漠道。
“好个‘戏子无情’,我倒是越来越欣赏你了。你可以不救他,但你别忘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治么?”小贩续道,暧昧的气息喷在华樱颈项间,他不觉缩缩脖子。
然而他依然断然道:“不用,这个世界还是看不清的好。”
小贩面容一冷,揪起他长发吼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看不上我们!”
华樱疼得抽气,却咬牙一声不吭。
“好吧,既然眼睛不想要了,我毁容送全套,把你脸也毁了好了。”语毕竟真取出一把匕首,明晃晃的刃光连仅能模糊视物的华樱也惊动了。他脸上抹过一丝惊慌,继而释然。默默想到,反正这张脸长得再好看也没有意义,不如毁去。
小贩不过想吓吓他,见他凛然不惧,不禁恼羞成怒,竟真向他的脸刺去。
倏然“叮”地一声,小贩手腕刺痛,匕首堕地。
“谁?”他扭头望去,不禁愣在当场,声音有一丝抖颤,“旗主……”
一个衣着与先前四人相似的少年肃然挺立在小贩身后。一样的杏黄绸衫,唯一不同的是从衣襟到下摆边缘细细绣着腾蛟纹。腾蛟起凤,彩翼飞扬。
执网四人立刻毕恭毕敬地到少年面前行揖礼。小贩面色仓皇,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行礼。
旗主面色冷峻,容颜如冰雪般清冽昳丽。虽犹有稚气未脱,却自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既招人爱慕又引人憎恶。未捆束的长发顺服地披散肩头,风起时却不会随风而舞,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克制着淡定凝结。发色蓝碧夹杂,左眸冰蓝,右眸疏碧。望着华樱的疏碧眼眸里柔情悸动,而漠视小贩的冰蓝眸子里则冷光浮动,
“冰璃,我交代过你什么?”
冰璃本不服年纪,资历都比自己浅的少年做旗主,但是“风刃”戒律严整,不敢表露。虽受命善待华樱,仍不免假公济私下重手,不意竟正被旗主撞见。此时他额头冷汗涔涔,疾使眼色给身旁四人,四人却如泥雕木塑般惘若未见。他们平时受够飞扬跋扈的冰璃,此时更不会帮他开脱。只得涩声道:“不许为难华樱,抓到即回。”
旗主眸中冷光毕现,瑟瑟毵人。冰璃打了个冷颤,强辩道:“他知道太多我族中事,为了让他供出是谁泄密,我才稍微用了点手段。”
旗主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先将二人治好,再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划一道留个醒。”
“风刃”虽纪律严谨,却禁滥用私刑,是以处罚下属也不严苛。旗主素知冰璃爱惜羽毛,要在他自诩完璧无暇的肌肤上留下疤痕,已算非常折磨了。
冰璃虽面色惨白,仍不敢不从。乖乖上前取出解药,滴入华樱眼中。华樱顿觉眼眸一片冰凉,灵台一清,视线中轮廓渐明,一双清冽的异色眼眸正温柔地向他投来关注眸光。冰蓝眼眸如琉璃般明丽剔透,迷惑了他的眼睛,“原来你的蓝眸是冰蓝色,水光般清冽冰冷。是什么令你的心如此冰冷?”
旗主不答,眼眸里柔情毕现。
此时冰璃已喂念远服下解药,眼眸敷上药膏。他拾起匕首,虽咬牙下狠心仍刺不下去。
旗主续道:“把你该做的事做完了,就可以同他们一起退下。”
冰璃闭眼用力,手臂顿时划出一道红痕,鲜血涔涔而下。虽是小伤却令他心灵挫败,足将三人都恨恨记在心底。旗主冷笑道:“你的把戏最多,可别让它轻易消失了啊。”
冰璃面容沉郁,扔掉匕首,扭头当先离去。执网四人向旗主行礼后也随他而去。
旗主不理冰璃的无礼,扶起华樱,为他拍打身上尘灰。华樱微闭双眼,叹息般道:“你已当了杏黄旗主了,好了不起呢。”语气里却殊无赞赏之意。
旗主面庞微红,仍然不答。
华樱续道:“小翼,你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小翼身形一滞,喉间难以吐出的话突然脱口而出,“那……可以配得上你么?”
甫一出口顿时后悔,转身垂首道:“当我没说过。你和梨魄大人才是天生一对呢。”
华樱淡漠一笑,“天底下哪有什么天生一对的事,更何况两个男人!我和他早没关系了。”
小翼急道:“梨魄大人一直念着你,不管你们曾经有什么误会,当年也不应该离开。你知道么?梨魄大人已经失踪一年了,龙火大人寻遍五界也不见他的踪影。”
华樱起身随意抹去衣裳泥土,“他只要不愿出现,谁也找不到他。”
小翼眉心抹过一丝隐忧,“可是他快行成人式了,如果错过这次,他又要在人界流浪三百年。”
华樱倏然定住,良久涩声道:“他要长大了么?要回天界去了……”最后一句艰涩不清,似已无力为继。
小翼自知失言,轻声道:“是啊,到了该走的时候……”
华樱倏尔举首望天,大声喊道:“你听到了么?你的天界在召唤你了,快回去吧!”
天际似有一道蔚蓝人影飘然滑落,倏忽不见。
小翼愕然道:“你在和谁说话?”
华樱不答,面容沉郁。
小翼突然醒悟,惊喜地往前掠去。瞬息之间已踪影全无。
华樱清冷立于日光之下,不能感受到一丝热度。
“念远,娘只能保住你一个。无妄他……一出生一生都毁了。可是你一定要平安喜乐,一生无忧。不管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如果无妄真能练成神剑,你们还能兄弟相认。如果不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他会毁了你……”
“娘,迟了,迟了……他练成的不是神剑,而是鬼剑啊。他已经变成恶鬼了,我还能认一个鬼做弟弟么?”
“娘……娘……”
念远被噩梦缠绕,翻来覆去无比痛苦。蓦的大喊一声,猝然惊醒。
只见华樱秀眸含笑,轻轻道:“做噩梦还喊娘,你还真有孝心。”
念远脸庞一红,低低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虽然想膝前尽孝,可惜……亲不待……”
华樱收敛嬉笑,黯然道:“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瑟瑟光线从静室里的暗淡素蜡传递出,阴影投递到华樱垂下的脖颈,难得地优美流丽。念远突然很想伸手触摸,却不敢唐突。
他环视房间,陈设简朴,桌上仅列一方木鱼,床边尚有经卷。清雅谧静,似乎是一间禅室。
“这里……是哪里?”念远轻声闻讯,似怕打破此时的静谧美好。
“哦……”华樱回过神来,道,“寒声寺,令兄寄寓之所。我见你久不醒转,只好先带你到这里。不过寺里的大师说令兄昨日外游,至今未归。”
念远垂首道:“他是不愿见我吧,也许他也不会再回来……”
倏然有人推门而入,却是个小沙弥,清秀的面容转动着念佛吃斋积累下的宝光。向二人合什念道:“华施主,有人拜访。”
话犹未完,已有人出现在暗淡烛光下。蓝绿长发,异色双眸。小翼就这样张扬的再次出现在华樱眼前。
小沙弥显然吓了一跳,指着小翼的眼睛惊恐道:“魔鬼,经书上说的魔……”
小翼狠狠瞪他一眼,小沙弥立刻哭出声来,跌跌撞撞地逃向方丈室,一边哭叫道:“师父,师父,魔鬼来了,人间要遭难了……”
华樱不禁失笑,戏谑道:“没想到几年没见,你倒变促狭了。”
小翼摇摇脑袋,发色眸色立变,就如普通人一般。搔搔头道:“这小和尚走的太慢,我教他做事不能慢腾腾的,不然总会误事。”
华樱摇首道:“他们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戒嗔戒痴戒躁。哪能像你一样急性子。”
小翼还未回答,小沙弥已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个瘦得身上无几两肉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小翼完全一付普通人模样,顶多俊美得不似常人,不觉疑惑地望向小沙弥。
小沙弥惊讶地看着小翼,揉揉眼睛,还是未变。不禁无地自容,喃喃道:“他的眼睛方才明明颜色不同的……”
老和尚摇首道:“魔在心间。空明,你修行不够,罚你面壁一夜收束心神。”
小沙弥苦着脸唯唯应诺,怨恨又疑惑地打量着小翼。
当他转身欲出时,忽听一个细微声音响在耳际,“下次报讯时跑快点,就不会看走眼了。”他一惊回头,诸人俱疑惑地看着他,分明无人说话。
他敲敲脑袋,小翼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眼中。他忽然恐惧不已,颤声道:“师父,我真的见鬼了。师父……”
老和尚狠狠拍他光头一下,打得他眼中泪滴泫然欲下。
“小师父,是刚才来的那位朋友和你闹着玩呢。我们这位朋友会一点戏法,刚才的不过是幻术。大师,小师父没有骗你,你不要打他。”
却是念远看不下去,说出真相。
小沙弥感激地看他一眼,又怨愤地看着小翼。老和尚叹道:“不管戏法也好,真的也好,被幻术所惑就是修行不够。空明,还不快去面壁。”
小沙弥已不想再呆在怪人旁边,闻言一溜烟去了。
老和尚如有深意地看着小翼道:“欺负贫僧的傻弟子并没什么意思。练幻术也容易被幻术所惑,还是早日抽身退步的好。”言毕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