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天边孤雁盘旋,徒生几分寂寥。陌上荒草连连,无言岁月的变迁。
我静静卧在床边,颤抖的手抚平老夫子那落雪的眉心,却怎也抚不平时光如犁留下的条条沟壑。
杳杳的捣药声不再,案几上那片厚厚的竹简已落了一层浮灰,炉底积满了沉渣,如那硝烟过后的碎石黄土,布满苦涩的味道。
辛劳辗转,家财散尽,悬壶济世,喟叹平生……
寂寞荒山,千里孤坟。
纷飞战火夺走了他的家居,金钱势力蛊惑了他的家童。如今,老人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我。
“姐姐,别再跪了,人死不能复生。”
恍惚中,似有人这样对我说。
一滴泪敲打在手背上,我苍凉的心底听到了它的回声。
“姐姐,你还是走吧。”
走?我仓皇。在这个朝代更迭如朝夕的年岁里,天下之大,却安有容身之处?如今,我……又能去哪呢?
“姐姐……没有家吗?”那声音踟蹰了一下,再次缓缓飘来。
家?老夫子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虽徒有四壁,却不缺少任何家所拥有的温暖。
“那……不如去我主人那吧。” 那声音犹豫了一下,多了一份恻隐。
主人?他是一位家仆吗?
“你是谁?”
“我……我叫灵耀,是山上采药的小伙计。”
“你主人又是谁?”
“他……嗯,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姓娄,名隐。”
“娄……隐?”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不过天下之大,这也不足为奇。
刚欲回头,眼前的画面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失去了颜色。
再醒来,依旧是如血黄昏。
唇齿间是再熟悉不过的药草滋味,浓浓的苦涩中一抹甘甜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人怀念弥久。
远处有啾啾鸟鸣,依稀夹杂水声滔滔。
这是一个简陋的茅庐,却不失整洁。吱吱呀呀的木板声昭示着它些许的年头,墨染的香味若有若无,想是来自数尺之外桌上那卷笔墨未干的山水图。
这大概就是救自己的那位小哥的住处了。
我微微抬头,静静瞧着窗外显露一角轻轻荡漾的柳枝。心头已然是一片静谧与感激。但让那一室醉醺醺的夕阳余晖照入,渲染着室内别样的朦胧。
如此活动了一下筋骨,仍然未见有丝毫人影,我不由得暗自称奇,慢慢踱步走了出去。
门是大敞的,厅堂上竟是一排排厚重的书架,在瞥见几个再熟悉不过的药草书目后,我情不自禁上前,伸手触上泛凉的竹脊,一阵思念与感伤席卷全身,眼中再起酸涩。
屋外似是有鹤鸣飘过,我不由得心中一动,出门四顾,却不料瞥见远处枝繁叶茂的树上,依稀倚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男子,薄衣长衫,容姿高贵,墨发飞舞,手里似是捏了个酒壶,此刻正遥遥望着远处。红彤的日映衬着他的身影,连同那盘根错节的老木,尽是庄重的镶了一层琉璃金边。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眯眼远望,我适才发觉自己所处似是一座高地。远处则是辽辽平原,风起云涌簇拥着无穷的苍茫大地,田陌交错。粼粼波光自山中流下,垂泻万顷注入大地沧桑的脊梁,蜿蜒曲折直达天边。
似是听闻到动静,那人在高高的树干上缓缓转过头来。居高临下,恍如一世王者。他望见有人似并不惊奇,依旧身姿未动。
见对方察觉,我连忙作礼,心下却免不了惊诧,没想到这家公子竟是个如此狂放的主,他便是娄隐吗?
那人的容颜因隔得太远辨不清晰,声音却如泠泠春水传来,舒缓中竟带了些许傲然不羁。
“在下,娄隐。”
轻描淡写带过,他顿了顿,微微抬头。山间狂野的风呼啸而过,吹乱他恣意的长发,他的目光遥遥,刹那间变得扑朔迷离。薄唇再启,却已是傲然而尊贵无比。
“既然来此,你想与我立什么约?”
我被这毫无章法的问话弄的一头雾水,甚是不明他所言何意,迟疑了一会儿方才答道。
“我……我只是蒙公子搭救,并无他求。”
心中悱恻这话不知是否合适,不料话语未尽,便觉眼前一晃,霎时间我便坠入了一双如琉璃般妖娆变幻的瞳。
面前的人拥有着颠倒众生的妖冶面容,尤其是那一双细长上挑的眸子,仿若能摄人心魄。他唇边带着慵懒的微笑,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情绪,似是对我的答话微微有些讶异。
毫无预兆的靠近,我立刻屏住了呼吸,但见他微微笑弯了眼,仿若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兀自把空了的酒壶一扔,丢到了草丛里。
“这么难得的机会,并无他求?还真是有趣。”
他向前一步,挑眉。“是说你不谙世事呢……”
话语一顿,他突然俯身低头,面容与我不过数寸,伸指勾起我的下巴,慢慢凑到耳边,轻笑。
“还是说,不懂规矩……”
最后的那四个字缓缓吐出,竟让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迫,陡然间喘不上气来。只能惊惧不已,大汗淋漓的看着他。
他吐出的气息带了一丝丝醉人的酒香,缠绕在周围,彷如就要沉入一场迷离的幻梦。
“我……我……”我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只能调动所有仅剩的力气,拼命后退,希望尽快脱离那种可怕的无形的束缚。
终于挪动了,却没有力气转身逃走。浑身颤抖的同时,却见那人已直起身,并没有要追来的意思。我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他身形微动,目光却牢牢锁定我,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容,却无端生出无限妖冶。
“怕了呢。既然来了,便要做好觉悟。你叫什么名字?”
我竟有些不敢开口了,虽说他算是我的恩人,但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十分可靠,何况刚刚他似乎还提到过什么立约……等等,立约又是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我浑身上下充满了警惕,“难不成是想逼我……立约?”
他笑了,是嘲笑,没错。很不屑。
兀自笑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下来,冷冷开口。
“无知。”
我被那突如其来冰冷的两个字震得一颤。
“这种事情,世人求之不得,竟有相逼之谈,可笑。”
说着可笑,他唇边笑意未减,那双妖娆的目却渐渐冷了下来。
“你既不愿付出代价,未立约,便不曾有任何誓约上的约束。但你却得知了我的住处,又见到了我的真容……”
空气骤然凝固,我已面如土灰。救我的小哥究竟去了何处?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我真不是有意的!是你的药童,是他!是他救了我,我醒时便在这里,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微皱了皱眉。
“药童……?”
微微思索了一下,他很快便似窥透了什么,慵懒一笑。
“原来如此。又是灵耀这家伙善心的产物么……?也罢,不过这次呀,你这小子做的可是有点过了。”
说罢,他无奈抚额,摆摆手道。
“好了,我知道了。既是我下人带回的,我便不再追究了。不过,想来你也应是走投无路,不然那小子也不会带你来这里。罢了,既已入了我的门,便需是听令我的人,否则,你的下场如何,你自己不会不清楚吧。”
我心中一惊,忙低头回应。
“是,主人。”
“主人?”他眯了眯眼,竟似有一丝不悦,挥袖道。
“我还没说叫你做我的下人。下人也是要有资格的,连名字都不愿据实以告的人,即便不是为了立约而来,也是善恶难辨。是何去向,三天后再予你答复吧。”
说罢,他便不再看我一眼,只是到了门口时说了一句。
“你暂在东厢房休息吧。”
明明是无着落的话语,听在耳中竟是莫名的暖心。虽是前途未卜,但至少有人记挂。这种略微扭曲的感觉,便是这劫后余生的依赖么?
“小女子夜弦,叨扰了。容娄公子暂且收留感激不尽。”
犹豫了一会儿,感谢的话终于出口。毕竟是他的下人救了自己。
却见他闻言蓦然顿住身形,微微侧目,语音抛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你姓夜?”他不急不缓道,“你是夜郗的徒弟?”
我愣了一下,难道这个人也认识郗夫子?夫子多年不问世事,隐居山林,靠些许医术维持生计,知他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连我这个义女,也不知他年轻时究竟身份如何。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多很多年前,便是那样白发苍颜的容貌,似乎多年来,也未曾改变。
“徒弟不敢妄称,夜弦自小无亲无故,蒙老夫子不弃,收作义女。”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归墟了?”
我黯然,默默点了点头。郗夫子慈若亲父,他的离去,不能不说是我命运的改写,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哀事。每逢思忆,必有伤痛。
“节——哀。”他长叹一声,语调却无悲无喜,听不出恩怨了了。
末了,他也没再问什么,也未作任何通融的话。
看来这样的身世背景,也没起到什么惊世骇俗的效果。
这只身一人飘摇在江湖的第一天,便这样惊险跌宕的过去了。直到夜幕下垂,漫天星斗将屋子照亮,那张绝世而妖冶的面容,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