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不爱我吗?”
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使我蓦然想到那个有着一双和他相似的眼睛的白狐来。
我这个人自小便有怜悯各种妖物的癖好,从师父昀端和姐姐子栖那里学到的言灵之法,常常并不是为了驱妖,反而更多是为了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妖物,原本还想把我培养成自己的后继者的昀端,大概早已对此断了念,他哪里是收了个“天赋极高”的弟子,简直是收了个扫把星进门——他家的后院,快成了我的妖物收容所。
“在某种程度上你真的是个天才。”昀端曾无奈评论道,“竟能让这些妖物那么收敛……”
“他们都是好孩子呀。”我嘿嘿一笑,却在下一刻看到师父的眼睛里突然升腾起无边的杀意。
“你知不知道你走后师父我会受多大的罪!!啊?!!他们快把我家后院给掀了好不好!!!”师父这样愤怒地冲我喊出来。想来,那些妖物原本就桀骜不驯,大概挑衅温和的师父对他们来说是件解闷的事情,他老人家是那么爱清净的一个人,想想确实让他为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不由得有些眼眶湿润。
“师父,是弟子不好,可弟子除了师父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就连我自己的家,都不承认有我这个小姐的存在……若是师父觉得我添了麻烦,想赶我走的话,我就……”我说着便装模作样地抹起眼泪来。
“呃……为师,为师也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嘛!!”昀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这一哭,他就霎时慌乱起来,这一招屡试不爽。
“师父您不要安慰我,雪时决定要去旅行一段时间,好忘记师父您对雪时的好……”
“给我回来!!”被人从后面拉住衣领。
“可是……”委屈的声调。
“雪时,为师答应你,一定帮你照顾好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你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你就随意使用这里好了,为师再也不抱怨了。”
听到他说这话,我的心便放了一半下来。
“那么师父……”我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措辞,但看到他鼓励的眼神后便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我前几日在山里捡到这只妖狐,它稍稍受了点伤,可我想师父大概会喜欢它。你看,这妖物毛皮的颜色甚好……”
我说着,便将那只捡到的白狐从术式中释放出来,它误入了猎人的陷阱,我经过那里时,看到它用可怜的眼光望向我,只那一眼,我便决定将它带回——昀端的后院,也不多这一只。
“呃……”昀端看到他时,表情僵在那里。
“师父。”我懦懦望向他,手里拎着的那只白狐很应景的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师父您难道要反悔吗?”
“雪时,你是魔鬼……”做师父的早就泪流满面。
自那以后,那妖狐便在昀端的后院生活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昀端居住的宅邸有极强的灵气,它的伤势好得很快,很快便能短时间幻化人形了,甚至在不久之后,他已可以帮昀端做些简单的家务。
那只妖狐为“妖”非常有心机,竟然很讨昀端的喜欢,当他在昀端家待了满两月之时,我给了他名字,将他唤为东阳。
记得那时我还只是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第一次见他幻化时被那场景惊到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暗暗赞叹,白狐果然是这世间最美的物种,上天把无暇的面容赐予他们,并给了他们魅惑的眼。
“……怎么样?”他用那双狭长的绿色眼睛望着我,有些不确定地询问道。
“我觉得你应该快些穿上衣服……”我说着,捂着脸转过身去。虽然那时我尚且年幼,可这样一个美男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自己面前,仍然说不出的害羞,他那如玉一般完美无瑕的肌肤仿佛发出幽暗的光。
“雪时小姐,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说着掰开我的手,我呆呆地望着他美丽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觉得我好看吗?”他嘴角噙着笑意。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那么,雪时小姐将来长大了便嫁给我做妻子好不好?”说着,作势将我的下巴抬起来。
“呃……不要调戏主人!”拿出折扇想要敲上他的头。
“怎么会,雪时小姐救了我,我愿意以身相许。”他不慌不忙地避开,随后又把嘴唇贴到我的手上,轻轻一吻,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难道妖狐一出生便这么无节操吗?”我道。
“雪时小姐说笑了。”他弯起眼睛,毫无悔意。
那时的我尚且不善言辞,对于他的调戏,虽然内心并没有不满,却因为叛逆心而不由自主地反抗起来,可他却丝毫不介意,在我身边时每每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并总是微微笑着,仿佛自己天生生了一副笑脸。
“不用那么勉强也可以。”和他相处了将近半年,有一天我终于这样对他说,那时他坐在昀端后院的屋顶上,我爬了上去,他立刻露出担心的表情。我自信那时候的自己是很善解人意的姑娘,也自信自己看透了他的寂寞和不安,可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极其自大的人罢了。
“少主人,上到这么高的地方会受伤的。”
“我没有那么娇贵。”我说着,在他身边找个位子坐下来。
远天白茫茫一片,我记不清季节,只隐约记得他穿了昀端已穿不上的衣服——那几年师父因过度进食而有些微微发福——大而肥的衣服使他看起来显得瘦弱无力,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众神遗落人间的宝石,他的唇很薄,耳朵因为幻化术低劣而留有狐狸的特征,白色杂乱的发随意地披在肩上。
“少主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低垂下眼睫,那日的他不知为何有些低落,可嘴角仍有淡淡的笑意。
“我可没有在勉强。” 他继续说,“少主人你给了我名字,让我得以在人世久居,虽然不能跟您一起生活,可昀端大人对我们异常照料,我已是满心的感激了,不敢再奢求什么。”
“我不是说这个。”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个眼睛在外面,“我是说,在我眼里,你没有真正的快乐吧……”其实那个时候,大概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明白快乐的定义吧,可是对于跟在我身边的他,却自以为是了解的。
“小姐何出此言?”他不解。
“我常常想,当初给你名字,真的是正确的事吗……给你这样的羁绊,让你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真的是……正确的事吗。我不知道……每次看到你露出寂寞的笑颜的时候,内心里某个角落都会隐隐痛起来,并且总有个声音问我:‘雪时,万物都有其生灭运转的规律,你强行改了他们的轨迹,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救济吗?’或许,你原本就不需要这多余的救济……”
我还没有说完,他已把手放到我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这个动作带着宠溺,我沉醉在从他身体上散发出的暖洋洋的味道里。
“东阳。”我轻轻唤他的名字。
“雪时小姐真傻呢……任何人都会寂寞的啊……可与你相遇之前的我,却不知寂寞为何物,那时的我是不完整的,因为认识了你,才会有现在的心情,才会像你说得那样露出寂寞的笑罢。可我并不觉得这是件不好的事情。你带给我的真正的救济,就是陪在我身边的你自己啊。”
“这是说……”他的话以当时的我的智商来说实在是很难消化,可他也并没有解释给我听的意图。
“所以,我要跟你约定好。”
“什么?”
“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吧。”
我突然间精神恍惚地想到那只雪狐,以及他在苍茫天地间对我说出的这些话,内心的某个边角仿佛仍然残存着热度,我抚摸上胸口,意识到自己原来曾经从他那里得到这样的温暖,眼眶便不争气的湿润起来。
我是个常常伤感的人,可这伤感来得不是时机,大概因为那唤作炎君的男子,长了一双和他相似的眼睛。
“东阳,传说白狐在失去挚爱时,会落十六夜之泪,可否是真呢?”10岁的我,仰脸这样问出来。
“谁知道呢……要试过才会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