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那白梓轩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是看到他眼里有不容抗拒的色彩,便依着他的命令,换上他昨日放在床头的衣裳,那大概是这南国的贵族服饰,里里外外好几层,我皱着眉头一件件穿好。最外一层是淡金色的纱衣,里面配丝绸白袍,裙摆处开着丝绣的几朵红梅,很是别致,青色束腰在背后打个大大的结,倒也颇为风雅,对面那白梓轩打量着穿戴齐整的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他竟有微微的愣神,可那表情一闪而逝。我皱起眉头,习惯了干“下水摸鱼上树掏鸟”之事的我,向来对于妆容仪表之事冷淡,今日穿得如此,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走吧。”我刚刚穿好,便听到一旁白梓轩一如既往的冷漠声音。
“喂,我自己能走!”虽然我这样抗拒着,对方仍然一把携起我的手,大踏步朝门外走去,那架势仿佛是怕我会趁机逃脱一般——当然如果有机会我绝对会逃。我被他拉着出门之时,那白团子则动作流畅地钻到我的衣领里。
白梓轩拉着我的手,穿行在繁复的花园小径上,现下正是满园春色,百花齐放的季节,空气中花粉的气息浓郁,在一个转角处,突然蹿出一只黑色的大鸟,它被我二人的脚步声惊地朝一旁的高树飞去,听到它的鸣叫声后,我突然“噗”地一声笑出来,随即对走在我前面的白梓轩道:
“你可知在草箩将那鸟称作什么?”
见前面所走之人不回话,我便接着说:“因那鸟所鸣之音酷似‘末日来了’,所以我们称它作‘末世之鸟’,人说这末世之鸟专在一个时代即将终结之时出现,看来现今这世道啊,大概正是琵琶法师所唱的末世吧。”
我本不乐意与他搭话,可是若不趁这个机会将这番话说给白梓轩听,那普天之下无辜百姓的一腔愤恨,则永远无法宣泄。可对于我的嘲笑和暗示,白梓轩无动于衷,至少生个气什么的,也算我目的达成,可是这人像个石头人,一句也不回,我便自知无趣,耷拉着脑袋沉默下来。
当今白帝在位15年,也有过好几年的治世,那时国家富庶,仓廪殷实,百姓安泰。只是古来武将治国,多有战祸。这白氏统治传统来讲还属武家政权,尤其到了当今白帝这里,高堂之上重武轻文到了偏颇的地步,自承乐九年开始,南方边境更是多有战事,那自南至北逃难的饥民惨状,实是饿殍遍野,触目惊心,当今朝廷为修筑南方地区海岸,又从北方遣来民众万余人,自此妻离子散,母子死别者不下半数,行军途中有战士作歌,唱与恋人相别的凄凉心事,竟唱得万人齐落泪??值此末世,宫廷诗人大都不敢言语,大概只在这民间,才能余下绕梁不绝的叹息之音吧。
白帝丝毫不察民间疾苦,当今太子更是昏庸之至,白帝七子中,只有白梓轩,民间盛传他为人温和,性情宽厚——民间时有他的传闻,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有关于他盛传不息的温婉清俊之貌,而是他两年前巡视自己治下的州府时,见沿途有饥民,便即刻躬身下马,询问详细,最后竟听得涕泪满裳,并不住自责叹息。当然我现在想来,他那样的形象,实属假象,且假得离谱。
我直愣愣盯着此时执着我手之人的安静侧颜,心想若他不是那个白梓轩,大概这灭门之仇,我早就狠下心报了。只是这世上不存在“兴许”和“假使”,有的只是“已然”。
而我心里早有个疑问,那便是,到底有多少层面具,是他不愿示人的?
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突然回头看我,我慌忙尴尬低下头去,他却忽得定住脚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就撞到他身上。他身材高大威武,而我的个头只及他肩部,大多时候都只能仰头看他,此时我不觉抬起头来,看到他脸上表情仍然寂静,不表现任何想法。
我讷讷望着他,他却忽然将另一只手朝我头顶伸出来,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他却皱眉道:“不要动。”
“诶?”我微微一愣,定在那里,却见他从我头顶取下一枚粉白的花瓣,兴许是刚刚经过花丛时,被微风不小心吹到头上的,他这个动作带有宠溺的味道,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恨我入骨,为何突然又态度大变,这个问题我早已想询问于他。
“白梓轩。”我有些气愤地将他的手甩开,他却意外地没有因为我这个动作生气,只安静地等着我。
“俗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别看我一副柔弱的样子,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极好的,你就说了吧,为何你对我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你之前对我说过,要让我体会到绝望与恐怖……难道这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吗?”
“呵呵……”他却笑了,“我当你要说什么……”
“慕容雪时。”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并低头看着我,“我早对你说,世间女子对我来说均如玩物,何况是你这个害了我最好兄弟性命的女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对你的惩罚过重,你也说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那日段锦沆带入慕容府的兵士有10人,守在门外的兵士也有20余人,而我在慕容府所杀人数,大概还不及这数字的半数……”
“人命是可以这样来计算吗?”我眼光直直地望着他,咬牙说出来,“如果人命可以这样衡量,那么天地间还有什么法则可言……”
“我不懂你口中的法则,我白梓轩只以我自己认定的规则来处事。”他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我不由得心颤了一下,听到他问我:“慕容雪时,我问你,你可知那位将军曾经守护过多少条人命?”
我摇了摇头。我承认自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心里轻率地认定那些征战之人,都只是一些以杀人为业者,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也是为了守护,才让双手沾染上无数鲜血。白梓轩仿佛看透我一般,这样对我说:
“是,领兵打仗之将,生死可以被人轻视如草芥,可是作为护国的将领,他却不能偏颇地将自己必须守护之人当成草芥,他要厮杀,为的只是不让百姓唱出‘夺我祁连山,使我畜牧不繁殖,夺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样的歌,他要保证自己身后的万千将士有家可回,家中老母有儿孙供养……可是你又可曾知晓,作为把生死挂在马匹之上的战士,又有多少女子愿意将自己的终身交付给这样的人?那段锦沆年已三十好几,却一直未成家室,今次戎马归来,去慕容府求亲,想与那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结合,又是什么非死不可的罪孽?”
对于他的质问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这样的事没有任何规则可言,段锦沆死的冤枉,慕容府也在一夜之间添了十几冤魂……若说是真正有错之人,大概便是那轻易取人性命的炎君,可是如若不是因为我,他又怎会无妄地杀生?
“你答不上来了是吗?”白梓轩突然把手放到我脸上,面对他锐利的询问眼光,我只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不知道是因为这几日来的疲倦,还是因为什么,突然变得异常僵硬。
“而你问我,为什么突然间不再为难你,对你转了态度……这个问题我同你一样,也答不上来。”他这样说,黑色的眼里不再是坚硬的质问,反而添了几分伤感,他仍以那种特有的冷澈声音对我说,“大概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伶牙俐齿,脸蛋生的美,唱曲也好听,这些都是吸引男人的东西……可对我来说,更多的却是因为,在看到你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好像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时,我竟然突然间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你……”我的心霎时间因为他的这些话而喧嚣起来。
微凉的风掀起印有梅花的裙摆,我手轻轻捻住裙角,立在花园之中的青石板道上,几日以来一直模糊的白梓轩的形象,那时却仿佛“啪”地一声,便清晰了起来??他内穿了冰蓝色的绸衣,外罩缎子质地的白色衣袍,发间插羊脂玉发簪,鼻子秀挺,一双杏状的眼睛里,辉映着冰冷的色泽。
“也就是说,慕容雪时,我只是单纯地,对你动了心。”
那句话就好像是某种咒语,明明还没有到夏季蚊虫成群的季节,便让人头脑“嘤嘤嗡嗡”地含糊一片,我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眼睛里却已堆满温热的流质,像是流经南方海岸的冬季暖潮。
“可是我还小,而且已经有了未婚夫,所以,你还是不要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的好。”我认真地说。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好好的拒绝掉,我坚信这才是好姑娘的作风,我一直不敢自诩自己是个好姑娘,可是面对一些原则问题时,还是相当守规矩的。
而对方却似乎没有打算回答我的意思,只是霸道地将我手拉上,继续往前走。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