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府逗留的那段日子,留在我印象中的,除了主人的客气和周到,还有那个叫做如鸢的女子对我们的排斥。
20多岁的女子,却生了一双混浊的眼睛,里面仿佛停泊了历经万水千山的沧桑,眉毛很淡,也不去描画,就那样在眼睛上方淡漠的挑着,头发稀疏,面色蜡黄,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平日里除了对杜允之,对其他人仿佛带着本能的反感。
我这些年见过许多人,许多有故事的人,有些人将一切深埋心中,悄悄为自己穿上铠甲,表面却不动声色。也有些人将心中的苦乐具化为更外在的东西,只从眼睛,就能看出对世界露骨的敌意。而如鸢是后者。
那天清晨,秋风带来萧瑟的凉意,阳光却是好的,微微抬头,天空里几只飞鸟黑色的影子便落入眼底。枢棉一大早起来就央求我教他使剑,他偶然发现我行囊中的“饮雪”,便对它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
“阿姐,你学过剑术吗?教我可好?”少年将长长的剑抱在胸前,一双眼睛甚是明亮。
“少年时代曾学过一些,可已经许久未曾练过……”我有些尴尬,饮雪剑是白梓轩赠我的东西,我虽留在身边,却不曾再次用过。又怕让南云知道,便有些犹豫。可挨不住枢棉的软磨硬泡,只好寻了个空地,一招一式地教他剑法。
俗话说,十日练拳,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术之难可见一斑,可枢棉根骨极好,一点就透,许多动作只用示范一遍,他就可以掌握,比我初学之时还要好上一些。只是我没有教人的天赋,若是师父在,并能尽心调/教,不出几年,他便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剑客吧。
我正浮想联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些散漫的声音。
“你的剑招好是好,但未免有些阴柔。”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剑已被一阵风卷走,回过神来时,南云已经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将饮雪剑拿在手中,玩味地打量着那通体光亮的剑身。
“你怎么办到的?!”枢棉在一旁吃了好大一惊,毕竟他人未近身,却已将别人的剑拿到自己手中,正常人自然会觉得邪乎。我还未向枢棉解释你的这个姐夫擅长奇门遁甲,就听到南云悠悠道:“真是一把好剑呢,雪时。”这话说得我抖了几抖,忙堆着笑脸走上前去:“此剑是师父赠我的礼物,你若喜欢可以给你。”
“哦?那我不是横刀夺爱吗?”他也以笑脸回视我,我不由得定在原地,隐隐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有些发毛——他每次笑貌似都没有什么好事。
可他话音刚落,便突然身子往前一跃,眼见便要稳稳当当落地,可足刚刚点地,便是一个回转,剑也挥了出去,银白色的剑身仿佛在他的手中发出轻吟。
没有华丽的剑招,也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只是将我刚刚舞的剑招重新组合,却是另一种感觉。御雪剑本是为女子设计,没有特别多的制敌技巧,观赏性本就大一些,可被他舞出来,那一大片的柔和里却带上一缕刚硬的力道。那日的他一袭白衣,衣袖带起的风仿佛夹带着清微的香,舞起剑来如流水行云,姿态飘飘若仙。
“好厉害……”枢棉目光痴痴地看着他,以至于不自觉赞叹出声,我回眸,看到一抹憧憬在他眼眸中尘埃落定,可不到片刻那抹感情又被一阵更为强烈的风卷起,我想,那大概是一股追逐更强大力量的狂热与躁动吧,毕竟,这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我垂首,看到少年渐渐握紧双手,骨节处微微泛白。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那片仿若凝滞的光阴,是如鸢从回廊上往这边看过来。
“闲来无事,练练拳脚而已。”南云懒洋洋地将剑重新扔给我,头也不回道,“我怎么不记得你的师父姓白呢?”说完之后抬脚便往回走,经过枢棉身旁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什么,一双大手按下去,将少年的头发揉得很乱,少年立刻反感地冲他喊:“喂,干嘛啊!”对方却无所谓地扬起手,兀自回房间去了。
“老爷的身体需要静养,你们安静一些。”我还在想南云那句话的意思,就听如鸢干巴巴地说,“既然寄人篱下,就有点寄人篱下的样子。”面上的神色很是嫌弃。
枢棉走过来拉上我的手,低声说:“我讨厌她。”我理解他的心情,只好无奈笑笑,对他说,“我们是客人,便忍耐了吧。”说着将剑塞回枢棉手中,不经意看到剑柄上刻着的那个“白”字,心里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第几次有欲哭无泪的感觉呢。
如鸢手中端着汤药,站在不远的回廊处,用鼻子打量了我们几眼,轻微地哼一声,便抬起脚往前走了,我看出那是去杜允之房间的方向。
我从欲哭无泪的情绪中回过神,想起一件事,便慌忙喊住她:“如鸢姑娘……”说着向她跑过去,跑到一半回过头对枢棉说,“你在这里好好练剑,也可以去找南云,我去去就来。”
少年静静点了一下头,目送着我朝如鸢跑过去。
如鸢斜着眼问我:“怎么,有事吗?”
我道:“杜叔叔可醒了,我能否去看看他?”
这杜家府上,除了一进府的那片梨枭林,这片回廊的尽头也独自长了一颗梨枭树,这棵树离群索居,乍看下去不免有些孤零零,可枝头却堆着许多淡黄色的花簇,也不失热闹。梨枭香气很好,不光是花的香气四溢,就连树皮都有淡淡的味道,在草箩时常以它做香囊,此时那抹香气便浮动在空气里,正是“一树梨枭醉人心”。
女子的声音穿透梨枭花的香气清晰起来:“随我来吧。”
我抬脚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我突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当时问我:“雪时,你觉得为什么许多花都有刺呢?”可不等我回答又自问自答:“大概,那不过是为了使自己看上去厉害一些吧。”
女子的背影有些轻微的佝偻,干枯发黄的头发在头顶左侧随意挽个髻,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便是头上那根有些发旧的簪子,衣服也是洗得发旧,我心想,为什么这个姑娘在本该最爱美的年纪,却一副清淡的模样呢,存在感稀薄的好似下个瞬间消失不见都不会有人察觉。
“如鸢姑娘,你来杜府有多久了呢?”我跟在她身后,有些好奇。
她没有回避我的问题:“有20年了吧。”隔了片刻,又补充,“5岁那年进的杜府,那时这里还没有开那么多的花。”
过了很久远的时间,我是说,当我必须靠回忆往事来打发余下的时光的时候,我忽然间这样想,那个姑娘是多么真实的存在着,存在在某个具体而模糊的时间里,我又是多么清晰地记得她,记得她所做的一切。
是她告诉我,有些人活着是为了爱,还有些人为了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