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一步一步走向那海棠树,树下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停下来向后一看。两个人都不禁惊诧地低声道:“是你!”
清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子,竟然就是她的抄家仇人柳志远!可是,她更不敢相信的却是,柳志远在这样寒冷的夜里独自在尹府祭奠。柳志远似乎也没有想到,在今天夜里会遇到尹清秋。他站起来,用僧袍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泪水,冷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清秋叫住他,道:“柳公子。”
柳志远拍拍土,双手合十,道:“小僧法号绝尘。”
清秋歪着头端详他,半晌却道:“你在这里,是柳公子。回了寒山寺,才是绝尘。”
柳志远倨傲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身离开。清秋叫住他,道:“公子尘缘未了,何苦扮作假和尚?”
柳志远立住大笑,叹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姑娘就能辨清真假了么?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真假好坏呢?”
清秋一笑,道:“果然,公子入了佛门,便有了佛性。说出的话,都这么有禅机。”
“不敢。”柳志远回身,道:“我只是劝姑娘一句,趁早远离这万丈红尘。”
清秋挑眉,道:“公子尚未能脱离,我又有何能力先于公子得法呢?”
柳志远不屑,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清秋看着他的背影,慢慢道:“五姨娘曾经说……”
果然,柳志远的死穴便是五姨娘。他猛地扭过脸来,快步走到清秋跟前,通红地双眼紧紧盯着清秋。道:“婉莹说什么?”
清秋不闪,也不躲。慢慢道:“她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柳郎是路人。”
柳志远道:“不!她是爱我的!”清秋看见他太阳穴的青筋渐渐爆出来,才轻轻地说道:“是,她是爱你的。所以,才离开你。希望你发奋。只可惜,你却把她的爱,变成了恨。”
清秋看着柳志远的呼吸沉重起来,一蓬一蓬变成白色的雾气,消散在寒夜里。柳志远却只是站着,不走开,也不说话。
清秋转身,蹲在刚才柳志远烧纸的地方,捡了一只小树叉,慢慢拨着那些纸,才发现那些不是纸钱,而是一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信笺。
清秋叹了一声,道:“你还爱她?”
柳志远不语。
清秋便拾捡起一张烧了一半的纸,读起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柳志远打断她,喝道:“够了。你想怎样?你以为戳了我的死穴,就是报了你的仇了?”
清秋心中突突地跳着,他不是自己要报仇的对象。从被绑架之后,清秋就知道了。而从现在起,清秋便能肯定了。要报仇,他不是终点,却是个起点。
清秋慢慢道:“我一个弱女子,能怎样呢?不过,只是慨叹罢了。《采薇》是五姨娘生前最爱的一首诗,她最爱那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柳志远终于颓然坐下,抽出腰间的酒囊,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当年我教她这首诗,她就俏皮地问过我,杨柳依依?是不是就是柳志远的柳?”
清秋看着他,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倒是一语成谶了。”
柳志远慢慢道:“我始终不明白,她怎能那么绝情,那么高傲!再不见我,另嫁他人!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薄情的女人……”
“她不是。”清秋道:“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可是她却是一株清傲如莲的女子。”
“是啊!还以为是她负了我。谁承想,最后却是我负了她!”柳志远说着便仰头灌了许多酒,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清秋看着他,道:“为了她,你就拉上我整个家族为你的爱情殉葬么?毁了我,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值得么?”
柳志远道:“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在即将倒塌的墙边又推了那么一把而已……”
清秋道:“我都已经知道了。”
柳志远惊讶地说道:“你知道了,你就该远远地离开这是非之地,能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清秋轻轻地嗤了一声,道:“不是奇迹,是阴谋。”
柳志远看着她,叹道:“从古到今,为了谋上位,便结党营私甚至于栽赃陷害的事就屡见不鲜。有什么阴谋不阴谋的。”
清秋心里一揪,默默重复着他的话,谋上位,结党营私,栽赃陷害。对了!对了!将所有事情连在一起,她终于有了一张完整的地图!她终于知道事情的始末!可是,她的心却越揪越紧,像是被千万层棉被包裹着,透不过起来。
只是在黑暗的掩护中,柳志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见清秋不再答话,便道:“说了,你一个女子也不明白。”他看着她,然后慢慢地离开了。
柳志远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连带着他这一生的故事,也一起消失了。其实,在抄家那日,他这一生的故事就已经完结。清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慢的跌坐在雪地中,寒意立刻从脚下升腾蔓延至全身,全心。
清秋握着拳头,紧紧攥着,以至于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她想哭啊,想叫喊啊,想歇斯底里地发一回疯啊。可是,她能怎样呢?她的眼泪去哪儿了?
清秋呆呆地坐着,她终于明白自己灭门的惨案不过是陆云落这个庶出皇子为了与宰相联盟,而对他示好的一次机会罢了。他还娶了他的女儿,帮他瞒过通敌卖国的大罪!通敌啊!陆云落竟然纵容自己的臣子通敌卖国!她不敢想象,陆云落是多么想要那个皇位!
她安静的坐在雪地里,寒冷是她清醒。她颤抖的双肩轻轻抖动着,她却明白了自己是陆云落成功之后扳倒宰相的一枚棋子。所以,他在这么在乎自己?他才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
她该找谁报仇呢?清秋茫然地坐着,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远方。忽然,她听见脚步声慢慢走近。她知道,是陆云冷回来了。可是,她不想见他。她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姓陆的!
“你走开!”清秋终于喊出声来,带着哭泣,她喊着:“你走!你走!”
陆云冷提着一整盒的食物,却被眼前这景象惊着了。他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地?回来,怎么就这样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清秋被欺负了?他没有走开,却是将食盒放在地上,跑过去,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清秋泪眼模糊,整个人颤抖着。她推开他的手,哭着,喊着,甚至踢打着陆云冷。
陆云冷不还手,只是任她打着自己。看着她绝望地哭泣,不禁自己也难过起来。只是重回故地才使得她这样难过么?那么,这是他的错了,是他不该带她回来的。陆云冷伸手一把将清秋揽进怀里,任她哭闹,却越抱越紧。
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对不起,对不起。”
清秋伏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所有的眼泪都留在陆云冷的肩膀上,陆云冷轻轻地拍着清秋的背,慢慢地哄着。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可以产生这样的氛围。他心底有一片干涸的土地被这泪水濡湿,一点一点,渗进去。她哭,他的心就跟着揪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