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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火殿

满天的雪花飞舞着,扑嗍扑嗍打在脸颊,有些疼。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昏黄的路灯下站了多久。

她对面的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了一句:“冷吗?”

她点点头,似乎心就在喉头涌动,想借着冲动把所有的秘密倾吐。但这些秘密也把喉咙塞满了,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垂下头,伸出双手,把她冰冷的手握住。

那种暖流立刻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忘了应该说什么。

她只做了一件事:把双手抽回……

他的神色顿时有些尴尬,轻轻抽动的嘴角抹上一丝苦笑。

她的声音若即若离:“郎十八,妾十七……”

她只念了这缥缈凄婉的六个字,他却已经会意,付之复杂的一笑,转身离去,竟不回头。

“郎十八,妾十七……”她仰天看着昏黄的路灯、可怖的碎雪,一时也不知脸上凉凉的水滴是夺眶的眼泪,还是融化的雪珠……

“白筝,他走了……”一个麻雀大小的淡淡的影子出现在白筝耳边。她幽幽飘在风雪里,随着狂风怒雪翩翩振翅。那对蜻蜓般娇柔轻薄的透明翅翼,在雪花中微微泛着珠光。“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胡话?什么郎十八、妾十七的?要说也该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才对啊!别说我刚才没在旁边提醒你——我吹了好几口冷气想让你清醒清醒,可是你根本没搭理……”

浅白色的身影绕着白筝飞舞了几圈,喋喋不休地埋怨。

“冰翎!”白筝忽然伸出兰花指,捏住小妖纤细的足踝,“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冰翎默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你要是真的能‘止’于此,我就不必这么操心了!”

——公元19××年,文白筝,二十五岁。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冰冷的夜晚是不是一场梦。她拒绝了真心对她的男人。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痛苦,反正自己是难受得失魂落魄;不知那人如何度过这夜,反正她是在风雪中徘徊了一宿;不知道那人有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苦闷的朋友,反正她,有一个雪妖在一边陪着……

这夜难熬,白筝到死也没忘——没过多久,她那一生就结束了……确切的说,是在第二年夏天。

那个夏夜,白筝忽然觉得身体不那么虚弱。窗外蟋蟀的微鸣不再让她心烦,温润的空气也不再让她感到憋闷,甚至那昏黄的月光也不那么可憎……白筝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也好——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离开喧闹的尘世,正是她近来的愿望。她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在她家冰箱里“春眠”的冰翎。如果她一觉醒来,发现白筝已经不在,不知会有多伤心……

算了。有个雪妖为自己伤心,死也不冤枉……

忽然,宁静的夏夜被一阵喧嚣打破——

“喂喂喂!你,就是说你!别跑——把你的《夜游证》拿出来!”——一个洪亮的叫声伴随一阵马嘶(白筝不禁好奇:在这样的都市,半夜还有人遛马?)

“哎呦,这不是骐**人吗?好久没见……您亲自来检查?真有责任心。”——一个谄媚的声音响应。

“你的《夜游证》今天到期!十二点之前到暗罗殿报道。”第一个声音刻板地说。

“可、可是……”那谄媚的声音一转,已而委屈可怜,“我的心愿,还没完成……”

“那只能说你笨!”所谓的“骐**人”一点也没有同情心,“我只负责检查,有什么委屈跟暗罗王说去!”

白筝很好奇,是谁的声音?竟然如此清晰地传到六楼的病房……她从久卧的床榻上翻身坐起,无声无息推开阳台门——回光返照的力量真大。

然而……她没看错吧?

一匹黑马张着黑色的翅膀在半空飞行,马上骑士却是一身雪白。十几个男女老少手里拿着奇怪的玻璃片(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玻璃片,而是冥界发给幽魂的《夜游证》。持有这个证件的幽灵才能在人间徘徊,完成未了的心愿。)

白筝惊呼一声,引来那些人疑惑的仰望。

那马上的骑士也回头看她。他大约二十七八,面容清瘦,眼神精悍凌厉。但他只随意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不耐烦催促那些男男女女:“一个女人而已,都没见过吗?快把《夜游证》递上来!检查过的,立刻散了——别在这附近徘徊,嫌这儿阴气不够旺吗?”

“大人……我觉得,也许,她在看我们呢……”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偷瞄了白筝一眼,压低声音说。

骐**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也许?也许她是想跳楼,杵在那儿研究地形呢——关你什么事了?忙你自己的烂摊子去!”

于是又是一阵轰乱。白筝看着他们交接着那古怪的玻璃片,只一会儿,就作鸟兽散。

那白衣骑士勒住黑马的缰绳,又仰头看了白筝一眼。

白筝定定地回望着他,想不出在这种场合该做些什么。

黑马扇动羽翼,稳稳地升到白筝的阳台边。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沉的声音让人不寒而颤,比冰翎的呼吸更冰冷彻骨。

“文……白筝。”白筝卧病以来,已经好久没说过话,声音几不可闻。

但这微弱的回答却让骑士大惊失色——他似乎根本没指望着她能回应。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白筝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游移,最终莫名其妙地落在他的面孔上。

“你看到了?!”骑士心平气和地问:“看到我?也看到那些死鬼?”

“哦。”白筝点点头,反问:“你是谁?”

“骐轮。”他简洁明了地回答:“冥界保卫部主管,隶属于冥界十殿之首的秦广王殿。”

“冥界?你是冥界的使者?来收人魂魄?”白筝的肩头耸动,恻然道:“冰翎曾跟我说过,只有死掉的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

“冰翎是谁?”骐轮微微蹙眉,“他好像对冥界不太了解,把我们整个系统都搅混了——我不负责收人魂魄,他们才负责。”他向白筝身后一指。

——什么人也没有嘛!白筝眨巴着眼睛,不知道他搞什么鬼。

“你看不见他俩?看来你和他俩没缘分。那也无妨。其实并非只有死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骐轮对迷惘的白筝解释:“少数人类在活着的时候就能看到。而这些人都有资格成为冥界的官员——你既然看到了我,那就恭喜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白筝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自己轻盈地飘起来——那个沉重的身体歪歪地滑倒在月光里……

于是她看到了骐轮口中的“他俩”——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面容淡漠,身穿白衣的少年却笑意盈盈,连声说:“恭喜恭喜!文白筝是吧?——恭喜你及时睁开通冥眼,在生命中的最后八分钟看到了冥界的官员。”

“文白筝——”

宝殿里的巨大塑像发出轰然巨响。

白筝有些诧异: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罗大王?

阎罗大王本人似乎对别人看到他之后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戴上眼镜看着一本厚厚的档案,“嗯,很好,你很有天赋。哦,你还饲养了一个雪妖?不错。你的魂魄是属火部的……唔,还挺强,怪不得能震住雪妖。”他唧咕了一阵,合上档案,笑眯眯地搓着双手,用诱骗似的口吻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冥界上班?我可以安排你当……劫火姬!是仅次于十殿阎王的职位,还有机会参加天庭一日游。待遇很优厚哦!——免费供应地狱灵茶、清茶,按月发放地狱点心。工作很简单——只要会用小刀和橡皮就绝对能胜任。年终有奖金,工作努力的还有机会获得冥界珍宝。要有什么特长更好:可以参加天冥两界举办的各种比赛,痛痛快快赢得名誉和宝物。想想看——你还能操纵人类的命运,这是多么爽的体验!还犹豫什么?来……在这个《申请书》上随便打个勾,立刻就能成为神!真正的冥‘神’!……你怎么还在犹豫?我像说大话的人吗?我可是阎罗大王啊,绝对不糊弄你!”

白筝的性格,已经明白无误地写在阎罗大王刚才看的档案里:“柔和,不擅长拒绝别人。非常受推销员欢迎——只要有人推销,她就解囊……唯一一次拒绝别人的结果,是自己难受得在大雪里游荡了十三个小时,因此成疾,卧病身亡……”

白筝犹豫地问:“如果我做了冥界的官员……也能像那些幽魂一样,领个《夜游证》去人间实现未了的心愿吗?”

“呵呵呵呵……你既然是冥界的官员,还要什么《夜游证》?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你想什么时候去‘游’,打个招呼就好。”——这句话可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后来白筝才知道,冥界的官员一个个跟人类梦想中的永动机似的,偶尔喝个茶都被人叫做“不务正业”……

但当时她真的很心动。虽然她曾经无数次从推销员手中买了没用的东西,但这次还是没吸取教训——直到很多年之后回顾往事时,才喟叹一声:“又上当了……”

阎罗大王满意地把《申请书》放入抽屉,发给白筝一张《批准书》——顷刻之间,她就成了冥界的官员,候补劫火姬。

“你的前任一时半会儿交不了班。你随处去玩吧,上班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对了,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未了的心愿?

白筝知道,自己心里惦念的,除了那个还在冰箱里睡觉的冰翎,就是他。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

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身先佚。”

“白筝,你又在矫揉造作装才女吟诗?!”冰箱的门“呼”地从里面推开,一团雪白的影子闪电般冲出来,快乐地唱着歌:“冬天来了!冬天来了——小小雪妖出动了!”

“好久不见,冰翎!”白筝笑了笑。

冰翎却好像被冻僵在空中,脸上只凝滞着难以置信的惊悚。“你……你……你死了……”

“是啊!”白筝的神情倒是很洒脱,“难道你怕鬼?要不是我‘矫揉造作装才女’,在这里装神弄鬼夜夜吟诗,你早就和冰箱家具一起被扔到爪哇国了!”

“白筝!”冰翎飞到她面前,小手上下挥舞,却摸不到白筝。一粒冰珠清脆地落在地上,摔成无数闪亮的银屑——那是雪妖的眼泪。

“原谅我,冰翎。”白筝冲雪妖吹了一口气,这种凉意成了她们最好的共同语言。“我知道,如果没有找到新宿主,旧宿主就去世,那雪妖和她在一起时的修行就付诸流水——”

“既然知道,你还这么不负责任地死掉!”冰翎嘟着嘴,“算了……我本来应该保护你。是我没用。说说看,你是怎么死的?”

“我还是不要说了……”白筝双臂抱胸,摇摇头,“免得你更加自责。”

冰翎扑楞扑楞翅膀,吃了一惊:“难不成……是在去年最后一场雪中受了寒?你……的命真苦。这年头还有几个人因为肺炎死掉的?老天爷怎么想的?竟然让雪妖的宿主因雪而死——不合逻辑。”

她一旦完全清醒,嘴巴就不容易停下,而且悲伤也迅速消失。“你怎么没去投胎?是不是挂念着我,阴魂不散?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像你一样可靠的新宿主。你干脆别投胎了,我带你一起去找宿主——估计愿意养雪妖的人,不在乎多养一个拖油瓶的鬼。咱们以后都能在一起,也不错!”

“以后?”白筝摇摇头,“我只能陪你七八年——然后,我要到冥界劫火殿工作。”

“只有七八年?”冰翎有些失望,但立刻振奋起来,“七八年足够我修成正果,到时候我们就都是神啦!可喜可贺!不如这就出发吧!对了,你有没有放心不下的家属?你该不会到死都是孤家寡人吧?”

“不幸让你言中……”

“什么?!那个雪里的家伙呢?他难道没有守护在你的病榻前,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息?”

“……”白筝无语,微微垂下头,“我怎么能那样奢求呢?是我拒绝了他。”

“算了!”冰翎耸耸肩,“人类的价值观我不太懂。不过那样的老头子,比你大了十几岁!惦念着他才叫糟蹋青春呢……”她忽然发现白筝更加沉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人类的价值观我真的不懂!既然你对他并非无情,难道年龄就是那么重要的问题?”

“是啊。”白筝淡淡地回答,“不只我觉得年龄是问题,他也这么觉得——郎十八,妾十七……”

“停!”冰翎捂上耳朵,“你就别老念同一首莫名其妙的诗吧?好像拿同一把钝刀来来回回戳我的神经……什么十八十七,问你好几次是什么意思,你也不说……”

“是传说。”白筝和冰翎一起离开那栋闹鬼的公寓——她的旧屋,一个鬼、一个妖一起轻盈地在夜空里飞舞,“传说有个十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订婚,可那少女死了、进入轮回。她再次遇到他的时候,她虽然还是十七岁,他却已经不是十八——少女不甘心嫁给一个老翁,而老翁也不忍心耽搁了少女的年华。这就是所说的‘有缘没份’吧……”

“怪不得你一念这诗,就把人家气跑了!”冰翎咯咯一笑。

“可是……”

“可是?”冰翎看了看白筝,不知道这个故事里还有什么“可是”。

“停!停!停——————”

红曲挥了挥手里的剧本,有些浮躁。

“阿佐!你的台词!台词啊!”她冲上舞台,弹了雪妖的小脑门一下,“怎么又忘了?!”

雪白的雪妖抖了抖翅膀,在银色的微光里蜕变成一个蝴蝶精灵。她有些委屈,嘟囔着:“你干吗那么凶?这是人家第一次上舞台,忘词有什么稀罕的?”

红曲摇摇头,朝台下一挥手,“阿佑,你来试!”

“我?”另一个和阿佐一模一样的蝴蝶精灵畏缩着不敢上前。

白筝温和地拍了拍红曲的肩膀,宽慰道:“何必这么焦躁呢?大家彩排没几次,怎么可能完美?”

“我怎么能不着急啊——”红曲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这次天冥话剧大赛,天界的筹码是根据赤冕殿下的真实经历改变的《玉狐缘》。不仅内容讨好,而且拥有众多粉丝的赤冕殿下和大美人灵雪艳亲自担当主角。连天帝陛下都不惜牺牲色相,出演第一大反派……你再看看我们这边!”她叹了口气,“只有炫光的出场能吸引眼球。其他人……”

说到这里,红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大,你怎么把阎罗大王演得跟个皮条客似的?——前任阎罗大王是那副德性吗?!”

那巨大的阎罗大王忽然跟泻了气的皮球似的,骤然缩小成一个不满五尺的小老头——动地翁?元绪。他吹了吹胡子,发着牢骚:“我记得他差不多就是这样嘛——他当阎罗大王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他投胎都不知道多久,谁能记得住他原来是什么样?!”

听了这话,白筝的脸色忽然微微变了……不过红曲没在意,冲那几个死鬼吆喝一声:“群众演员先退场吧——大家干得不错,下次彩排我会通知你们。”

“要说专业,还得说咱们炫光大王。”红曲一边把犒劳演员的地狱灵茶摆到评委席上,一边带领演员们分析,“炫光不愧有好几千年当白无常的经验,根本看不出来是演戏——这就叫境界。萤星虽然僵硬了点,不过我记得你一直就这德性,也能说得过去。至于骐轮,我得把你的台词改一改——你本来就长得凶神恶煞,再凶巴巴地叫唤起来,简直影响我们冥界的亲和形象……阿佐继续努力!你演的是雪妖!雪妖虽然多话,但和蝴蝶精灵毕竟不同——她们……唉,白筝,你来给她讲讲。我也没养过雪妖,不好说。”红曲喘了口气,喝了口灵茶。

“她们的忘性很大,不论是多快乐或者痛苦的事情,扭头就忘……”白筝轻柔地一笑,眼中闪动着微微酸楚的光,“她说话虽然刻薄,但绝对没有恶意。她也不喜欢管闲事——管的闲事多了,会影响她修行的心态。但是她更看不惯人们窝窝囊囊不敢争取自己渴望的……所以,有些闲事,即使拦着她,她也要插一脚……”

“和我们很像啊——”阿佐阿佑窃窃私语。

“是啊,但她和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有压力。她必须找心底纯洁的宿主,万一有个闪失,找了一个有邪心杂念的,她就有堕落成魔的危险。而且,她必须保证宿主的安全——万一遇到我这样的,她的修行就可能白费……”白筝苦笑一下。“她是个非常可爱的雪妖。你们要是见过她就好了……”

阿佐阿佑似乎已经想和这个雪妖成为朋友,异口同声地问:“冰翎大人现在在哪里?”

白筝的神情有些茫然,“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很久以前,就变成了人……”

结束了一天的排练,红曲和白筝结伴回去工作。

“白筝,不是我唠叨——我实在不想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这些:这可是根据你的故事改编的,怎么你演自己的时候也是一副飘飘忽忽的样子?好像总是在走神!”

“我?”白筝的精神似乎还是不怎么集中。

“就是你!”红曲不客气地说:“触景生情是难免的,但是——唉,你有机会和冰萱聊聊,她可是‘首届天冥歌剧大赛’的最佳女主角。她会告诉你,怎么在扮演自己的时候投入一些。”

白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多话。

“我说白筝啊……”红曲的眼神不怀好意,“大家一听说我们的话剧要和赤冕殿下的故事抗争,都不敢拿自己的经历丢人现眼……你一向是神秘主义者,怎么这次这么大方提供切身经历当剧本?”

白筝还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不想变成前任阎罗大王——现在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想让大家记住我……”

她的口气这么奇怪,让红曲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劫火殿——

白筝的秘书韩晓蔚恭恭敬敬把一摞文件放在她面前,说:“文大人,这是今天的工作。”

“晓蔚,”白筝微微一笑,“我上次教给你的使用橡皮的方法,你有没有掌握?”

韩晓蔚吐吐舌头,“我只是劫火殿的秘书,能力没法跟大人比啊!我试了好几次,根本擦不掉……”

“是吗……”白筝的神情有些落寞。

待韩晓蔚离开,白筝从抽屉里取出灵力橡皮,轻轻在魂魄封印上一拭——封印上的红色没有消失……

她轻轻叹了口气,来来回回擦了几次,红色才不甘心地褪去。

白筝看着这让她费劲的封印,脸色越来越复杂——

“那个时刻,终于要到了吧……”

“下面我们开始彩排第四场,演员各就各位!”

……

冰翎和白筝已经飘荡了两天……

“这个世界上,心地纯洁的人越来越少了……”冰翎哼哼了两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宿主。再这样下去,春天就要来了!”

“用不着这么悲观吧?才刚刚入冬……”白筝在风里飘荡,随口安慰一句。

冰翎看着她,羡慕地叹了口气:“当鬼可真好!既不用担心吃喝,也不用担心冷暖——随心所欲,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而我,唉,还得提心吊胆为生计打算……要是找不到宿主,下一个春天让我躲到哪儿去呀……”

“我们可以一直往北走,”白筝建议,“到终年寒冷的地方。”

冰翎沮丧地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翅膀:“你觉得这么脆弱的翅膀能飞越万里吗?我跑长途的纪录是从A市飞到你家所在的城市,明白了吧?”

A市啊……那个地方只要坐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就能打个来回……

“不如我们坐免费的长途车,怎么样?”

“免谈。要是有宿主还可以商量,但是,现在我处于独身。”冰翎绷着脸,“汽车?那种空气不流通的容器里总有奇怪的气味,我只要在门口晃一下就会昏厥……”

“火车呢?”

“火车?我和它没缘份。不管它开不开车,我只要靠近,就能听到它轰隆轰隆地叫唤,然后耳朵就会失聪3到5个月……”

“飞机……”

“别提了!里面太温暖,不适合雪妖生存。”

白筝听到这里,不禁摇摇头:“怪不得你们的种族被淘汰了……”

“我行动的载体就是宿主啊——”冰翎仰天长叹,“只要宿主带一个便携的冰箱,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没问题。我也很想旅游啊!可是你不喜欢旅游……我连西藏都没去过……”

即使她去西藏,也不会带便携的冰箱……雪妖的毛病还真多——白筝有暗叹一句,怪不得她们被自然界淘汰了。这种神奇的生物,除了冬天可以小范围自由活动,一年有三季需要靠宿主养活。

除了她,谁会没事找事,养这么一个雪妖祖宗?

这一鬼一妖流浪的第十一天,雪妖的神终于看顾她们了……

白筝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容俊秀,身材修长,穿上过膝的大衣好看极了……

本来,超过十二岁的人,已经不在冰翎关注的范围——在这个年代,这个年纪以上的人,很少还能保存纯真——白筝是个例外,但这样的例外不可能有很多。

但那少年却让冰翎第一眼就相中。

“那个人、那个人!”冰翎兴奋地抖动翅膀,“啊——真是鹤立鸡群!你看你看!他周身散发的纯白色气息——天啊!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筝却不像冰翎这么乐观:她看到那少年静静地矗立在书报亭边,嘴唇紧紧地抿着,修长白皙的双手灵活地比划着……

“冰翎,那个人,他……”白筝还没来得及汇报这个新发现,就发现冰翎不见了!

这小雪妖已经飞到少年的面前,优雅地行了一礼:“你好,我的名字叫冰翎,是雪妖族硕果仅存的精灵。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兴趣收养我?”

少年(摇风殿秘书赵暮寒饰演)看到了冰翎——毫无疑问!他怔怔地看着微笑的冰翎,半晌,修长的手指才在胸前比划几下……

“哦,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奕’!真好听!”冰翎抖抖翅膀,“你对我的提议有没有兴趣啊?”

“冰翎,你懂手语?”白筝惊讶极了。

冰翎满不在乎地扬起头,自吹自擂了一把:“当——然!人类的各种语言我都懂!”

少年沉默地转了几个弯,来到空无一人的街心公园,坐在一架秋千上,直直地看着冰翎,手指又舞动起来。

“什么?噢,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们雪妖是纯洁的生灵,对于复杂的人类来说,我们的身影淡如烟雾、声音细若蚊吟,但在心底纯洁的人眼里,我们却是鲜明的,在心底纯洁的人耳中,我们的声音和常人无异!恭喜你——你是这个城市屈指可数的几个心底纯洁的人之一。什么?我和谁说话?……这个,她是我以前的主人,你看不到。为什么?因为她是鬼。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她是死了,但又不是我害的——你别用那种恐怖的眼光看我!白筝,你来跟他说!”

白筝有些为难,“这个……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你可是冥界未来的官员!这两下子总该难不住吧?”

这……白筝还是有些犹豫。阎罗大王交待过,不能在人类面前展示样貌。因为看到冥界官员的人可以成为冥界官员,而刻意让他们看到,则无异于作弊,看到的人一律取消审核资格,而且作弊的官员也是要受惩罚……但传达声音,阎罗大王似乎没禁止……

这一天对简弈来说真是奇妙。他只是去书报亭给老爸买份杂志,却遇到一个外星人——不过她自称是土生土长的雪妖。

这个雪妖竟然还领着一个跟班,据说是她以前的主人,已经做鬼……

天啊,听她的名字就有些恐怖:雪“妖”……以前的主人又阴魂不散,该不是被她害了,所以死缠烂打跟着她作祟吧?

但当耳边微微吹过一丝冷气的时候,奕却觉得心神舒爽。一个轻微的声音非常柔和地说:“冰翎是个好孩子……请你照顾她,好吗?”

奕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迅速得让他自己都后悔——有许多细节问题,他还没来得及问呢。

但雪妖那幸福的笑脸和耳边那温柔放心的笑声,却清清楚楚地让奕感到她们毫无恶意。

奕小的时候常常笑——周岁、两岁、三岁的生日录音和录像中,他笑得那么欢畅。但后来人生就静默下来。他忘了那是怎样的经历,总之世界还是那么喧嚣,而他却一个人沉寂下来。

不是生病,不是意外……奕拼命想,就是想不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声音。现在,他仍然不太愿意说话。偶尔有他想说话的时候,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是个健康的人!至少医生是这么说的。但每个邻居都知道:简家有个哑巴儿子。

奕并不生气——他很少生气,很少兴奋,很少悲伤。但他常常疑惑:他的这些感情都到哪儿去了?

他也饲养过小动物:金鱼、小鸡、小猫、小兔子、鹦鹉、松鼠……它们是父亲买来给他作伴的,因为他几乎没有同龄的伙伴。他对这些动物的到来不怎么热心,对它们无一例外的死亡也不怎么伤心……这对他来说本来不怎么奇怪,但自从看到一个小女孩为死去的小猫哭泣,他才知道:自己的感情竟然缺了这么多。

这个雪妖,要他养她?

奕几乎看到了她的死亡——他养的小动物没有一个能活过两个月。

反正是她自己坚持送上门,就算出了什么事,他也不需要内疚……但他实在不愿意——也许是害怕吧……他害怕看到镜子里,自己站在小动物的尸体旁,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会为她伤心。他不会为任何人或者动物伤心……

他开始犹豫,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你还没有尝试,就想反悔?”

那个温柔的声音带着凉意从耳边拂过。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冰翎不是小猫小狗——她是雪妖,是精灵的一种。”

精灵的一种就能逃过厄运吗?

“她很活泼,能和任何人好好相处。她的寿命会比你我都长。”

活泼就该长寿?

弈不想争辩,养就养吧,无所谓。看她那体格,也不费多少粮食。

“简奕简奕快起床!把窗户打开!你的卧室太热,我要融化了……”

奕揉揉惺忪的睡眼,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嗖”地冲了出去,在雪花里高兴地歌唱,“第一场雪!第一场雪!”

这精灵是个骗子!那女鬼是个托儿!——奕拧着眉头,翻身继续睡。还说什么好相处——根本就是虚假广告!她才来一个月,他已经感冒了三次——就因为她常常需要在半夜飞到窗外散热,回来的时候却不关好窗户。

“我有叫你起来关窗!可是你睡得像死人……不好意思哦白筝,我忘了,死人是不睡觉的……”

说到那个死人——更是让奕心惊肉跳:他还没习惯在家里养个鬼,而且生前是个研究古文献的鬼……那天半夜起来上厕所,忽然听到客厅的月光里有人朗朗吟诗,当时他就晕了过去……

“夜来朔风透窗纱……行人拂袖舞梨花……”

又来了又来了!

奕推开棉被,一伸手,把冰翎从窗外拎回来,冲着小雪妖比划。

“哎哟,简奕生气了……白筝,他要我翻译:不要在半夜吟诗。夜深人静的时候,你那种断断续续的声音特别可怕……”

吟诗的声音果然消失了。

生气?他生气了吗?奕在梦中还在想这个问题:他终于会生气了吗?……

这个雪妖成功打破了奕的宠物的寿命纪录——三个月,她已经健康活泼地在简家寄宿了三个月。

“过年了!过年了!”

奕不禁摇头:雪妖对年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怎么觉得她比平常还聒噪?

“奕!奕!我要压岁钱!”

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简奕”变成了“奕”。她越来越依赖他,越来越信任他——白筝看在眼里,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念头。

“什么?!你真小气!以前白筝都给我提前准备好多的!还是白筝好……呜,奕虐待我——我要到动物保护协会告你……”

她竟然自称动物?奕把刷牙水吐个干净,以防噎住自己。一个雪妖,要钱干什么?算了……反正老爸寄回来不少,就分她一些,图个吉利。

“什么?我要多少钱?我要钱干什么?!”冰翎卜楞着翅膀,“白筝,你来给他介绍一些饲养雪妖的经验!”

白筝笑了笑,对弈说:“你在冰箱里多准备一些雪糕和冰激凌,冰翎就很满足了……如果用水果味的饮料多做几种口味的冰块,她会对你感恩戴德……”

原来如此……雪妖的生活真单纯……

“奕,”女鬼忽然问:“你的父亲不来陪你吗?”

那个死老爸啊……奕尽量若无其事地比划着:他已经有自己的家。

是啊……他有自己的家——那个家,不是奕的家。

简奕十八岁离开家独自生活,十九岁第一次在外过春节,和一个雪妖、一个女鬼一起看电视节目——这种事情是他离家之初始料未及的……

不过,也满不错的。至少他不孤独。

“奕为什么不说话呢?”

一天,冰翎趁奕外出,和白筝坐在阳台上聊天。

“总是比手划脚的,多累啊!”

“这个……”白筝怎么能知道奕的想法?只好敷衍:“当他真心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

“春天来了……我马上就要‘春眠’。你的手语学了几成?我睡着的时候,你得帮我照顾奕——可别让他死了。”

“这个你放心!”——人也不是那么脆弱,说死就能死的……

冰翎开始“春眠”的头几天,白筝和奕都觉得有些尴尬——他们都不像冰翎那么活跃。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天无语也不稀奇。

那天,奕被一阵扑喇声吵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窗玻璃。

朦胧中的他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冰翎被关在外面,于是闭着眼睛拉开窗户……

然后,第四个住户冲进这个公寓——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鸽子。

“奕,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好不好?”白筝积极地提议:“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没有——奕简洁地回答——我没给小动物起过名字。

“随便想一个也可以啊!”

那么——叫白筝吧……

“你开什么玩笑!”白筝敲了敲奕的脑袋——奕只觉得额头一凉。

虽然不知道白筝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奕的脸却微微一红,比划着说:你来起名字。

“叫‘小雪’……”

小雪?这么俗?——奕只是心里想了想,没有表示出来。

春去夏来,小雪在白筝和奕的共同努力下,渐渐长出美丽的纯白色羽翼。

奕和白筝的交谈内容也渐渐丰富起来。

白筝告诉奕,她的父母很久以前就离异。她还告诉他自己曾经多么喜欢考古,甚至钻研了古文献研究。可能是她的爱好太奇怪了,所以同龄的女性朋友比较少,社交面也很狭窄。别人都说她太害羞——这话没错,她从没拒绝过推销员,到死的时候,家里有堆积如山的推销商品……

奕也把白筝当作无话不谈的朋友,工作的烦恼、童年的往事,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简直比多话的冰翎毫不逊色……白筝对弈渐渐了解:他做的是设计类的工作,从互联网上接受委托,把作品通过互联网传送……没人见过他,没人知道他是这么俊朗的少年,没人知道他从不开口说话……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白筝暗暗担心——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尝试过,所以到死都没有没有开口拒绝推销员。而奕,和她在某个方面是相似的。如果他沉浸在这种不需要开口的生活里,他的后半生也不会再发出声音!

那个夏夜,闷热的空气让奕无法成眠。

他起身喝水,却听到客厅里白筝的低语:

“好久不见!今晚的工作顺利吗?嗯?有这种事?”

她在跟谁说话?

奕好奇地溜到门后,向客厅里偷窥——什么都没有。原来白筝是在会鬼友……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安静下来。

奕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转了一圈,伸出手四处挥舞了一阵,打着手语问:“白筝,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这个家忽然安静得可怕。

白筝走了?奕忽然不安,跑到冰箱前,犹豫地拉开门——冰翎还在里面好好地睡觉。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雪妖,冰翎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换个方向继续睡。

冰翎还在。白筝去哪里了呢?

奕坐在月光里,忽然对自己这种忐忑不安的情绪着恼:白筝是自由的,她不像冰翎一样需要他。她爱去哪儿都可以!他凭什么来管?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问:“你为什么不睡觉?”

是白筝。

奕凶巴巴地白了四周一圈——他不确定白筝在哪里。

“你去哪里了?”他的手指灵活地翻飞。

“阎罗宝殿。”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今天……是我去世一周年。阎罗大王代表冥界全体官员,赠送了一份小礼物给我。”

还有这种好事?!奕头一次听说。

冥界也许可以赠送礼物,但身为活人,奕只能对白筝的去世表示遗憾。

“你是……怎么死的?”

白筝长叹了一口气:“有一个人……他比我大十一岁。他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但是……”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但是,我没办法接受他的感情。我可以因他而死,并且毫不后悔,但却无法作为他的妻子活下去……我太懦弱,不敢承受流言蜚语。”

“什么啊!稀里糊涂的……”奕耸耸肩,“现在年龄还会成为婚姻的障碍?没听说过!当你50岁的时候,他61岁;你60岁的时候,他也不过71岁。只要坚持到那时候,就没人说你们不般配了!”

“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就会忧郁死……说得这么轻松,是因为奕没有爱上和你年龄差太多的人。”

“谁说的?”奕的手指不服气地反驳,“我喜欢的人比我大了六岁!”

“有这回事?”白筝第一次听说。

“明年,我比她小五岁;后年,我比她小四岁……等到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比你大一岁了,白筝。那时候年龄还是问题吗?”

“奕!”白筝忽然一阵心寒,“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我喜欢你,白筝。”

“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我不习惯人家和我开玩笑……”白筝的声音有些忐忑不安。

“我很认真啊!”奕的双手静静地翻舞。

“傻啊!我们之间……何止是年龄的问题……”白筝幽幽叹了口气,“我们之间隔着阴阳的界限!”

“我听说鬼都要投胎。白筝,我知道你会成为冥界的官员,但是……你会不会为我投胎?我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我?”白筝摇摇头,只是奕看不到,“找到又怎样?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岁!当我成年,我们之间不过又是一场‘郎十八、妾十七’的幻梦。奕,我要告诉你一件故事——”白筝顿了顿,“从前有青梅竹马的一对少年男女。男孩儿十岁的时候,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妹意外地去世了。他说:‘即使你投胎,我也会找到你!’小妹信他,投了胎等着他来找。他找到了她,她却害怕那十一年的年龄差距……这是阎罗大王告诉我的故事。那个小妹就是我。被我拒绝的男人,就是那个说要找我的少年!上次,我曾经以为我不在乎年龄,却伤了一个等我的人;这次,我不会做同样的傻事——我不需要你等我、找我,我不会为你投胎,到头来却伤害了你……我太在乎年龄,我知道,这一点无法改变……”

“白筝!”奕忽然打断了她,静静地说:“不要找那么多借口。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奕,这辈子,我因他而死,心安理得——我欠他,让他空等了那么多年;下辈子,如果我让你空等……”白筝停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安心。求你,别用自己的未来考验我……”

“你喜欢我吗?”奕平静极了,“说实话……”

白筝无语——她沉默了片刻,说:“奕,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弟弟。”

奕笑了笑,“原来如此……白筝,我也有一句实话告诉你:我活不长了。我本来还想,如果我死了,我们一起去投生……既然这样,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说过吧……”

冰翎的运气真是差到了极点——这个冬天她醒来的时候,差点晕过去。奕还没死,还好。但是他离死也不远……

“奕!你不能死——”伤心的冰翎扑在奕的枕头上放声大哭,“我们在一起才一年,还没抛开我睡觉的时间……你是个好人,不能这么早死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

“抱歉,冰翎,”奕的双手更加瘦削,不像过去那么灵活,吃力地打着手势:“我不想死在医院里……却让你看到这么伤心的场面……”

“天哪!天理在哪里啊——”冰翎绝望地嚎啕大哭还没一分钟,就被一只鸽子衔住头发扔到一边。

“喂喂!你这野鸟是哪里窜来的?”冰翎恼怒地抗议,“太没礼貌了——怎么能啄精灵的头!啊!走开走开!奕——救命!”

“小雪,到这边来……”白筝轻轻唤了一声,鸽子立刻飞到白筝身边。

“我好羡慕你们……”奕虚弱地笑了笑,“冰翎、小雪,你们都能看到白筝,我这个据说拥有纯洁心灵的人却看不到她……”

阳光在他消瘦的脸庞上怜惜地徘徊,让他原本苍白的面颊有了一点光彩,“对不起,冰翎。我曾经打算,让你看看西藏……”

“奕!你要带我去!”冰翎轻轻落在奕的耳边,“等你康复,你要带着我、白筝,还有那只野蛮的鸟,我们一起去。”

奕只是笑了笑。

那天下午,奕的父亲露面了。直到奕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离开,这总算让冰翎和白筝不太恨他。

奕的父亲发现:奕常常莫名其妙地挥舞双手,似乎在和什么人打着手语——不过他的神志渐渐不清,他的父亲以为奕的精神已经陷入狂乱……

那天,奕的状态似乎不错,趁他父亲离开的空儿,他问冰翎:“白筝在吗?”

“我在,奕,我在这里。”白筝的手指掠过奕的额头,带着他熟悉的凉意。

“白筝,我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奕的手势缓慢而吃力,“我想起来了——我不说话,因为妈妈说,男人满口都是虚情假意。妈妈说,她被男人的谎话骗了。她从立交桥上跳下去——就在我面前。真可怕……真可怕……风把她的眼泪吹到我嘴里,从那以后我就不说话……”

“奕,别说了!”白筝轻轻在奕的双手上一按,“你太累了……”

“男人并不是满口虚情假意……”奕疲乏地把手放在胸前,嘴唇微微翕动:“白筝,我还是喜欢你……”

“奕!”白筝把手指轻轻压在奕的唇边,“别说……”

“我要用我的嘴、我的声音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你……”奕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白筝,让我看看你。”

“不行……”白筝轻声否决,“如果我让你看,你会被撤销成为冥界官员的审核资格。”

“我本来就没有那种资格吧?”

“不一定。再等等……我是直到生命最后的八分钟,才看到冥界的官员——奕,我不想你失去这样的机会。”

“我不在乎……”奕的声音轻轻提高了一点,“我不在乎能不能成为冥界的官员。我想看看你,白筝。”

冰翎轻轻飞到白筝的耳边,背对着奕,说:“让他看吧——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白筝握住奕的手,尽量把悲伤藏起来。

奕深深地看着她,微笑着说:“……和我想象的一样……”

阎罗大王十分为难。

“白筝,你还没正式上任,怎么就要辞职?”

白筝淡淡一笑,“我不想在地狱了——我要去投胎。”

阎罗大王翻了翻备忘录,拧着眉头问:“难道是为了这个人?这个简奕?白筝,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会打击你——简奕未来三世在姻缘簿上有伴侣,不是你。”

白筝愣了一下,没言语。

阎罗大王继续说:“虽然他这辈子真心对你,但一转生,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看着怅然若失的白筝,摇摇头:“你有你的未来——”

冰翎终于又找到一个心地纯洁的少年。真心去找的话,会发现:其实心地纯洁的人也不少。遗憾的是,这个纯真的少年要举家迁往西藏——没办法,谁让他父亲要到高原上搞建设……

冰翎终于要实行奔赴西藏的美梦,但和白筝的分别却不可避免。

白筝可以四处游荡,但她不想离开这个城市。和泪眼朦胧的冰翎分手后,只有鸽子小雪陪伴白筝。但这就是所谓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吧——小雪竟然不慎被野猫抓死了……于是伤心的白筝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游魂。难道这就是阎罗大王口中,她的未来?

除了在昔日的校园徘徊,她再没什么消遣。

后来听说冰翎爱上了新宿主,放弃了升天成神的机会,反而化身为人,和那少年一心一意谈起了恋爱。

而那个比她大了十一岁的人,终于找到了另一段姻缘,看起来过得不错。白筝也终于能松口气,不用日日为他感到内疚。

简奕呢?他应该又在某个地方出生了吧?

白筝不打算去找他——那一世已成流水,干嘛用前生的梦魇去纠缠他?

他一定,还是一个纯净的少年……

白筝恍惚地伫立在梧桐树下微笑:她记得简奕说过——挺拔的树干、碧绿的大叶、淡紫的花朵、无限的清香……他喜欢梧桐。

白筝微笑着想:他现在还喜欢梧桐吗?

对面走过的女孩也冲她笑了笑,笑容温和而坦诚。

她看见我?白筝有些惊讶,腼腆地点点头,说:“你好!”

“你好!”她开朗地对她挥挥手,走远了。

“那是现任拂水姬的孙女。”校园里的鬼们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挺熟悉,“她在这里念书。未来的拂水姬啊——和您是同事呢!”

“可敬的女孩儿——我听说,她被一个男人抛弃了六次,还是坚持不懈地为他转世……”

为一个人转世?

白筝的心头一动: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直等待着和他续缘?

白筝忽然希望能和这个女孩儿成为朋友。

“停!休息一下。”红曲满意地拍拍手,“今天大家表现都不错——尤其是暮寒,你的演技可圈可点!奖励地狱灵茶一盒。”

白筝看着红曲,轻轻笑了——后来她们真的成了朋友,而且这友谊维持了近千年……

千年,千年……简奕,这千年里,你又经历了什么人、什么事呢……

“白筝……白筝!”

“嗯?”白筝回过神,看到红曲正凝眉瞪着自己。

“叫你好几声了!”红曲有些不满,但顾不上发牢骚,把剧本拿出来,“你说,大结局怎么写才好?我考虑了六七种,都觉得太造作,不像你这种淡雅的人的作风——还是你自己来考虑一个。大结局,怎么写才好?不过我提个建议——不要写成纯记事体的,你在冥界近千年,全写出来也太夸张……”

“不要写中间的过程了。”白筝轻轻说,“就写文白筝离开冥界的一幕。”

“离开?!”红曲的笔掉在地上,“那不成幻想剧了?!”

“不是幻想……”白筝平静地说,“红曲,我不行了……”她的口气就好像那时的简奕,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宣布他的死亡将近。

“你在说什么啊!”红曲捧着她的脸庞,左右晃了晃,“你喝了我多少地狱灵茶?吸收了那么多精华元素,永生永世在这里当执事都没问题!”

“我不像你的力量那么强大,我在这里这么久,也许就是托地狱灵茶的福。”白筝轻叹一声,似乎并没有不开心,“一千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我什么也不能留给大家——只有这一出话剧。”

舞台上,阎罗大王也根据实际情况换成了炫光。

他的神情那么真实投入,让所有评委大为赞赏。

“文白筝,”他问:“离开冥界之前,你有什么要求吗?”

白筝默默地想了想,说:“红曲有一块‘风音石’,能够倒转时空。我想借用一下。”

“倒转时空?那风音石只能让使用者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过去发生的事,根本不能改变什么!”炫光的眼神有些怜悯,“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筝摇了摇头。

圆润的绿色风音石握在白筝手里——她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静静地看着满室月光。那纤细的少年就坐在月光里,当时的自己,就坐在他身边。

白筝看着他们的背影,听着他们的交谈……

“我听说鬼都要投胎。白筝,我知道你会成为冥界的官员,但是……你会不会为我投胎?我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我?”

过去的那个白筝摇摇头,“找到又怎样?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岁!当我成年,我们之间不过又是一场‘郎十八、妾十七’的幻梦……”

她还在说着什么,白筝紧紧地握着风音石,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在这个时刻是那么慌乱……

“你喜欢我吗?”奕平静极了,“说实话……”

握着风音石的白筝走到他身边,附下身,在他耳边低声回答:“是的,我喜欢你。”

……

舞台下,冥界的官员没心思为微弱差距输了话剧大赛而沮丧,他们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劫火姬?文白筝即将离任……

阎罗大王炫光静静地看着白筝,柔声问:“白筝,你有什么要求吗?不会就是和话剧里演的一样,想用一下风音石吧?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筝笑了,“风音石……只是我心理的一个寄托。我在话剧中已经实现了这个愿望……其它的愿望……没有。我想不出来。”

“简奕在人间早过了三世,和别人的姻缘都尽了。”炫光低声问:“你要去找他么?”

“一旦转世,一切都不一样了吧?他也不是原来那个简奕,我也不是原来那个文白筝。”白筝笑了笑,“我有我的未来。不过,如果相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反问:“我们能相见吗?”

“能相见!”炫光笑了笑,没有说更多。

红曲偷偷从冥界跑了出来——不为别的,就为昔日的密友。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在朋友人生的关键时刻不守护在她身边,实在不够仗义——红曲就是考虑到这点,才抱着地狱点心,拎着地狱灵茶,带着舒服的坐垫,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坐在房顶,看着楼顶的这一男一女。

“你一定没有考虑清楚……”女的说,“我比你大了四岁!天啊——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他没有给她跑题的机会,单刀直入地问:“我只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月光在他的脸上闪闪发亮,他幽黑的眼神却把她的心狠狠撞了一下。她“嗯?”了一声,对眼前的情景有种似曾相识的心痛。

“我只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她的心忽然软下来,闭上眼睛一笑:“是的……我喜欢……”

看着这对情侣在月光下相拥,红曲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轻轻鼓掌:“真好……白筝,真好……和那出话剧相比,这个大结局实在好了太多……”

静静的夜里,淡白的月光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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