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
衔玉养于人尸喉间,尸身经年不腐,血渗玉中,百年得化。
韦墨焰曾看过上好血玉,其色泽温润厚重略带妖异,一眼望去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意。可眼前这枚血玉指环比他见过的任何血玉更要精贵千倍,握于掌心凉入骨髓,却感受不到丝毫阴冷之气,看其颜色,剔透中似赤血涌动,仿佛打破玉面便会汩汩流出,诡异的很。
“这枚血玉戒已有数千年之久,每代祭司在离世后都会由继任者将它埋于先辈喉中十年,待血渗入玉后取出佩在身边作为祭司信物。伊图离开大漠时带走了一切,唯独将它留下来。”弥夜揉着额角,似乎十分疲惫,“他的记忆被刻意锁住一部分,所以我并不清楚,伊图是不是在当年便已预料到我会有需要它的一天。”
历经千年,不停将带着神格的血液吸入其中,难怪感受不到半丝寒气。韦墨焰略略看上几眼便交还弥夜,他不懂法术,这东西对他而言丝毫无用。
“要救倾鸾,需要我做什么?”他低声道。
面对最关键的问题,弥夜依旧有些不放心,然事已至此,这是唯一出路。
缓缓带上血玉戒,脸色苍白的精绝祭司轻轻叹息,不甘,憔悴,化作缕缕愁绪无形萦绕。
“我说了,要救她只能逆天改命——违逆天数既定星轨,改写宿命已成结局。”
“如何去做?”
弥夜深深吸气:“强行将她的命轨与你的合并,届时星辰会因这法术移位发生巨大变化,也会有许多人的命运随之改变,在一切未发生之前,结果是吉是凶我也预见不到。”
沉默间,墨色身影转向莲花石台,指尖触着熟悉的轮廓流连而不忍离去。不管合并命轨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夏倾鸾能继续活下去,这才是他所求。
“合并命轨并非你想象那般简单,即便是神之后裔,作为施术者的祭司与命轨所示之人都要承受相对应天谴,并且续命之术一生只使得一次。”瘦长手指上血玉戒闪着红芒,远看,竟与赤情饮血时颇有几分相似。并不健硕的精绝祭司苦笑,无声无息:“施术者,轻则灵力尽失,重则瞬息枯骨,而贡献出自己命轨的人……”
失落的目光看向相处一年之久的女子,弥夜有些懵然,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否会得到她的原谅,沉沉低喃。
“取其余生年岁折十为一,二人各分一半。”
折十为一,也就是说,就算韦墨焰还有百年余寿,十载换一载再分为两半,他们,最多不过还有五年时光可相望。
又何况期颐之翁不多见,英雄早溺是平常。
浩瀚苍穹斗转星移,没有哪颗星是永恒不变的,譬如弥夜一直关注的、影响着夏倾鸾最终归宿的那颗特别亮星,它的轨迹无从探寻,全然不可知其余生尚有几何。
百年还好,若是只有三十年、十年、五年甚至一年呢?他有多少余生可用来挥霍平分?
这就是天谴,给予希望的同时,再将希望用绝望浸染。
“本来打算等她回到石城后用我的余生为她续命,精绝祭司寿命长久,只要守着亡灵与故国尽忠职守,绝不会有疾病灾祸之扰,便是合了命轨至少也能再撑上近十年。而离开那里,我的结局与伊图并无差别——迅速衰老、灭亡,那便是背叛神意与亡灵寄盼的诅咒。”
怅然苦笑,跋涉万里来找她,是在决然舍弃身为祭司的使命与自身性命之后,多少人羡慕的漫长生命荡然无存,救夏倾鸾,不再是精绝祭司的他已经没有资格。
何其残酷的逆天改命,剥去华丽说辞,不过是卑贱地奉上余生向上天祈求短暂相守,而后如昙花一现,流星陨落,一起步向死亡终结。
淡漠男子有些失神,虽然他从未期盼过长生不老、永霸天下,可突然告诉他仅剩数载阳寿时,那种仿佛被肆意剥削的恨怒和抗拒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一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压他他便逆天,神要制他他便弑神,而今,当他终于坐拥江山无限,被当做人中龙神来仰望时却忽然发现,那些想法有多可笑,多可悲。
人,终究斗不过天道。
“折十为一,各分一半,我若只有一载寿命,那么能和她相伴时间便只剩十余日,是吗?”薄削淡嘴翕动,声音沉得几近不闻。
弥夜默然点头。
天下江山他肯拱手抛弃,性命呢?他肯吗?
想起石室中夏倾鸾坚定的回答,发现自己身体已经开始崩毁的精绝祭司想要催促那男人尽快作出决定,然而,思虑过后还是忍住了。
对一个终生时间都在冷清孤寂地下度过的人来说,减少些寿命换珍惜的人长相厮守,这是极大便宜;但对一个拥有一切只等他去享受的王者,要他用后半生光耀与荣华来换短暂嗔痴成真,着实难以取舍。
谁又能料到,曾经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热度过去后,那些为爱情牺牲巨大的凡夫俗子是否会后悔彼时决定?
弥夜没有提醒他,别人的星轨同样可以为她延长性命,他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而不必付出惨重代价,又能毫无损失抱得佳人归。那丫头为他付出太多,多到他用三生三世偿还亦不足为过。
小指上血玉戒光芒流转,传来的冰凉气息令精绝祭司时时刻刻保持着冷静:“是否要进行仪式决定权在你,如果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毕竟,这是你和丫头之间的事。”
“我接受。”丝毫不留再多考虑的时间,韦墨焰坚定抬起头,长眉细眸如流水般风轻云淡,“便是明日便要了却残生我也愿意,只要她能醒来。”
“此法一旦施行再无更改可能,你会失去二十倍的大好年华交换寥寥数载与她相伴——”
“万世不悔。”
打断更加详细解释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决定的事他从不多想,做便做,不做便不做。与其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矛盾中,倒不如早一刻争取已开始倒计的时光,哪怕能多须臾一刹的耳鬓厮磨也好,纵是弹指后便要赴身阿鼻地狱,甘之如饴。
只要她醒来,只要她还在。
“我明白了。”微微沉吟后,弥夜长长吐息,“还有些东西需要准备,我去向那位教主借用。仪式大概需要十余时辰之久,在这段期间内不能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护法的重任,我想你的部下应该做得到。”
单调乏味的陈诉只换来漠不在意的挥手,转身离去时,失职的前任精绝祭司最后一次,用心地看了那袭安睡身影一眼。
“丫头,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眷恋多年的人究竟是阮晴烟还是你,或者,是你们身上照亮了黑暗石城的炫目光芒。沥血而生,浴火涅槃,也许我和伊图步入红尘的真正使命,是守护你们,直到生命终结。”
这句话,终是没有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