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那一团柔和光芒淡淡笼罩,一丈见方的纯黑石台本看不清边缘,借着悬于其上的碧蓝火焰素淡之光将周围照亮,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那黑色石台之中是澄净碧水,一眼可望入深底,波澜不惊,静若死寂。水面之上漂浮着巨大莲花,色白微堇,向四方蜿蜒伸出的无数枝蔓先入水中而后爬上石台边缘,深绿藤蔓花叠叶,叶掩花,竟是又绽着无数半掌大小的雪青色幼莲,密集的藤蔓与莲花妖娆伸展,交错缠绕,与上方碧蓝火焰相映成辉。
映着火焰微光的莲芯中,白衣胜雪却尽染殷红的女子闭目沉睡,仍是那般倾城绝代,单薄唇线勾勒一抹淡然,娥眉平缓宁和,眼角似有牵挂,缱绻凄凉。
找遍千山万水,她却在此处安静睡着,听不到谁传遍碧落黄泉的声声呼唤,撕心裂肺。
“倾鸾……”
深邃冷眸换了色彩,麻木呆滞。
怎么叫她都不肯睁开双眼,听不到吗?无数昼夜都是这般呼呼着她,为何她不理不应,将他独留红尘滚滚看万世沧桑?
好像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他怀中泪落潸然,忘情拥吻,身后花开滥滥胜似瑞雪,瞬息妖娆不尽。
她是世间最寡情之人,唯一比他更残忍的人,不该这样安宁地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中自享清静。此世路,来生命,她应该永远陪在他身边看天下血染江山永寂才对,红颜孤落,命比纸薄,那怎会是她的结局,怎会是他所爱之人的结局!
我为你成魔成妖,你却笑离不见。
人间不见屠龙为何,漠然看着玄裳朱裾颓然崩溃的火神教教主却见证了,人中之龙是怎样自九天堕落失心毁魂的。
“她在漠北被人囚禁,是再见你的执念支撑着她活了下去,只是没想到,终于带着异梦石回到兰陵后听到的,竟是你要与别人成亲的消息。”
腕上两枚带着旧色的铜铃轻响,隔绝尘世与毕生守候之物的石墙轰然崩毁,明砂却没有任何恼怒,那些存在于他脑中的、属于名为夏倾鸾女子的记忆侵蚀了他的残情,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生离死别,永世无话。
而最难以抹消的,是定下交易那日她决然神情和泣血一笑。
“就算他会忘了我是谁,黄泉路上,我还会等他一起度忘川、过奈何桥,一起喝下孟婆汤,一起擦去三生石上不该刻着的名字,期盼天地,来世别再让我们相遇。”
她是认为,那样就可以斩断宿命吧?
指尖蓝色火焰跃起,在寂静中氤氲成一朵莲花,干净得如若透明。
“我为她用圣火铸剑并亲手交送于你,而她奉上灵魂,作为圣火的祭品,在孽池中度过余生岁月。”
交易的全部,属于火神教教主与闯入者的魂定之约,无可更改。
“她还没有死。”失神的双目触及起伏胸膛,忽地又有了一丝光亮,“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救。”
明砂深吸口气,想不到韦墨焰竟痴缠如斯:“不,她已经死了,没有魂魄的人算不得活着。作为圣火祭品的刹那她就已经失去了魂魄。”
“她没有死。”固执重复,全然不闻身后带着怜悯神色的男子微微摇头轻叹,颀长身影踉跄走上圣坛,离苍白容颜更加接近。
倾鸾还活着,看,她还在呼吸,只不过是太累了睡过去而已,等她休息够一定会再睁开双眼,冷冷地与他说话,坚定地站在他身后护万敌不侵。
长长赤弦自沉睡身影边垂落,一直垂到圣坛外,垂到他脚下。
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赤情。
他只是想告诉她,自己早已沉落情天孽海无法回头,保护她的武器中含着他的血,弦在人在,守护亦在,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绝不许她离开,那是以血为咒最牢不可破的束缚,千丝万缕,寸寸固执。
就好像曾经约定的不是吗?
无论生死,皆为他韦墨焰所有。
苍白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那抹寂静纱衣,接近碧蓝火焰的刹那,白莲下蓦地涌出无数艳红火舌将二人隔绝,焚了锦缎腕袖,也燎烬几缕青丝华发。
“别碰她!”一直冷静旁观的明砂忽地低喝,随着喝声,几道火光自掌中飘摇而起,倏忽向韦墨焰冲去。
只是随手一挥,墨色衣袂正击在袭来的火焰之上,顿时散起满室火花纷纷坠落,美而可怖。冷然抬头,寒光乍现的双眸直视悬在空中的碧蓝火焰,一声冷笑仿如地下传来。
“不管是祭品也好,哪只恶灵的饵食也好,我只要她。”漆黑瞳仁一缩,手中残剑凶气冲天,“神挡杀神,魔挡弑魔!”
那般戾气森然,人间难见,分明就是修罗道上踏来的恶鬼战神,手染鲜血妖孽而笑,恨不得屠尽苍生换一场八荒之罪,纵是天谴也绝难阻拦,要的就是杀,是孽,是不求饶恕。
握剑,侧头,俊逸面容风华无双,杀意不尽。
相距不过十余步的两个绝世真龙静静对望,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她是阿璃的食物,吃了她的魂魄可以让阿璃至少提前数十年苏醒。任何人,任何神魔,都不可以打扰阿璃,你也不行。”托着头骨的火神教教主淡淡道。
夏倾鸾是圣火的祭品,也是明砂精心呵护的少女复苏的最佳养料。方才抬头细看时韦墨焰才注意到,那团碧蓝火焰之中竟还包裹着一位抱膝少女,雪白发色与明砂完全相同,只是身影极其淡薄,近乎透明一般的朦胧。
那就是明砂口中的“阿璃”吧?
不管是谁,阻拦他和夏倾鸾在一起的人,都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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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元年末,双凶星现于西南天野,整整三夜星陨不断,漫天一瞬而过的堕落光辉,中州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那是末世之兆,但并非人间末世,而是只属于一些人的,终灭之曲预兆。
漠北沙海,苍凉凄诡的夜色笼罩广阔朔漠,巨大沙蟹静静停于大漠中央,已然死去许久。
活了千百年近乎成精的妖物,它背上载过一代代精绝祭司往来与广袤瀚海,而今终于被弃。几日前最后一任主人独自里去,没有给地下石室与被守护了千年之久的古城亡灵留下新任祭司,或许,属于浩渺大漠的最神秘传说即将终止于此,此后也再没有人会因为漫长却寂寥的生命一遍遍重复别人的记忆,也不会再有人沉溺于虚幻之中不能自拔。
“伊图,这么多年过去后我才发现,你是对的。为了自己心里最珍视的人放弃使命又如何?逝者已矣,不该再牵绊生者不放。只是有一点我还不太清楚,你喜欢的人是阮晴烟,那我呢?我喜欢的,究竟是你遗留下的幻影,还是那个冷漠却让人无法放手不管的丫头?为了这个答案,我宁愿如你一般放弃所有——哪怕这是终结。”
碧目浅发的男子自言自语,长叹一声朝着遥远的南方行去。
那里正上演一场毁天灭地的悲剧,属于她的,他们的末世。
也是属于他的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