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夏倾鸾认为黑暗中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一场场朱阁冷雨后在心里种下魔物,为了遥不可及的身影涉凶历险,陷入漫长到几乎让她忘了何为真实的可怕梦魇之中。
那些梦里从未有过光明,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狰狞,呼啸的不是风而是百鬼哀嚎,擦身的不是人而是腐肢枯骨。冷绝惨绝,凄绝怖绝,几乎每一次都要摧毁仅存的心智,将她拖入无轮回无往生的阿鼻地狱。
那时,她多想抓住唯一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却总是在指尖即将碰触的刹那见他转身离去,如同多少次、多少次他冷然抬眼,将剑锋对准她胸口。
“你无法活着回去,但至少还有选择如何死去的机会。”平静无澜的声音忽而敛起,凝聚在正前方不远处,“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像,我不愿看你和她一样因杀成魔又因杀沉堕。你若能放弃来此的目的,我可保你安静死去,绝不受半点苦痛。”
又一声铃响叮伶,自身后的神殿门口开始,长长两排白烛次第点燃,一路笔直延伸向前,那袭静如枯木的身影就在最后到来的光明中突兀现于眼前。
这就是火神教教主?蛾眉轻敛,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之色,从黑暗过度到光明带来些许不适,但不妨视线落在广袍遮盖的修长身形上。
听殿中人所说的每句话皆是大彻大悟后的超然物外,她本以为深藏于幕后的火神教教主会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谁知,竟然如此年轻。
“我身后便是圣坛,你若能闯过去,任是炼石铸剑还是引天水将之浇熄我都不管,但若过不去……”掩在宽大外袍下的男子抬起头,眼中隐有不忍之色,“你会成为奉献给圣火的祭品,永世封印。”
“既然来了,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淡漠回应着对方的所说,腕上妖异血弦默默散落盘亘在地面,等待随时到来的最终战斗。
既然他是教主,那么只要杀了他就没人会来阻拦了,至于是否有这能力,夏倾鸾根本没有去想。
已经走到这一步境地,进是死,退亦死,何不拼尽最后气力一搏?纵是败于他手下也算尽力而为了,至少到最后她仍葆有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的骄傲与尊严,于韦墨焰,也算是不负曾相许一场。
仿佛代表了整个生命曲调的低沉叹息再次跌入耳中,夏倾鸾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总是在叹息,总是在劝她离去?火神教的教众被她杀了不知多少,作为教主他应该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打入万劫不复才对,为什么帮她劝她,甚至屡次三番给她活路选择?难道,是与他口中所说的故人有关?
太多太多疑问萦绕心头,然而她没有时间细细思考这些事情,圣坛近在眼前,只要将他身后那堵纯黑色曜石筑成的高墙打破就好了,墨衡剑还能再续,还能替她在韦墨焰身侧守护。
淡漠冷硬全然不许人干涉的固执那般熟悉,火神教教主挥了挥手,跟随在后面的双生少女恭敬退出,神殿内只剩沉默无声的两人。
趁机将周围扫遍,夏倾鸾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偌大的教派竟只有教主一人守着,这点与传言中火神教十大祭司三大护法的说法完全不符,不过对她而言却是好事,能少一个敌人便多一分胜算。
“过了你这关是否就可以得到圣火?”眉角含锋,浴血而来的红衣女子洒落满身风华,将自己完全掩盖在血色之下。
“你没有这机会。”慢慢解开外袍,火神教教主终于完整置身于光明。
算不得倾世姿容,然眉眼澄净唇带笑意,年轻面庞刻满走过血雨腥风的沉稳,雪衣玉带,身姿修长,掌上一只森白头骨隐隐透着寒气,狰狞可怖。
而最令夏倾鸾惊讶的,是那满头未束白发。
自上而下,全身白得无尘。
瘦长指尖轻点,几星火光蓦地跳跃飞腾,悠悠飘向戾气森然的女子。
操纵火焰似乎是他的能力,仅是如此的话那倒不乏取胜可能,夏倾鸾咬了咬牙硬是挤出几丝力气,地面上缠绕的赤情再次跃起,舞出一道道更胜星火的魅惑之芒。
周身火光越来越多,赤色长弦也越舞越密,不知有几多星火被斩落拍碎,而细弦之上也有了烟熏火燎的乌秃痕迹。
无声的较量较之战场呼声阵阵更为惊险,偶尔防卫不及,乌木青丝已有几缕化为焦灰散于空中,而那些诡异灵动的火焰并没有被充斥满弦的怨念所阻,随着夏倾鸾剩余体力的渐渐枯竭,跳跃得愈发快速。
强弩之末,近毁之躯,她根本坚持不了许久,无论内力还是神智都在不知不觉中濒临空虚。
彻底溃败前,夏倾鸾打算再赌一次——纵他内力如何深不可测,若是只懂得操纵火焰进行攻击的话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如果一击得手那么就不用再继续下去,生活唾手可得。
凝聚最后力量猛地爆发,红色身影快如鬼魅,卷起的风啸震得细弦呜呜哀鸣,仿若百鬼夜行低语不断。致命一击是向着火神教教主本尊而去的,身后火焰似乎也随着弹指间的停滞陡然黯淡,夏倾鸾抓紧时机毫不犹豫,直取雪衣心脏位置。
数量庞杂的火焰瞬间破灭,滴答血迹落于黑色理石地面,弦哭风吼全部止住,唯有浓重的血腥从相交的两道身影间传来。
苍白而绝美的华颜血色尽褪,无力垂下的手掌放开战则不离身侧的赤色长弦,没有了杀气,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
他是火神教教主,历经了连人中龙凤亦不曾听闻的可怕过去才有今日地位,杀她,不过覆手之力。
尽管他并不想这么做。
“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你这又是何苦?”长眸微闭,平静语气中深藏悲切,不知为谁。
雪衣男子从身前离去,夏倾鸾低下头,斜肩三道深入骨骼的伤口血流如注,可她竟连对方如何出手的都未曾看清楚,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败在了他手下。
而她,再次静笑黯然。
最后的贺礼终不能焚情相送,十三年花开花落待谁折枝,两载生死与共徒惹红尘,痴笑欢歌,泪落摧心,而宿命早将结局铭刻于九天之上。不属于她的总要失去,如洪流远逝的韶华年岁,如她从不曾安心贪享的袖手天下。
许谁弦舞三千,一生一世,终是朝夕尽负,只留皑皑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