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不曾有过喜气的破月阁终于迎来了大喜之事,尽管阁主并不打算大张旗鼓告知天下,却也没有阻拦阁中子弟四处散播消息,很快,又一场婚事的准备成了兰陵乃至整个江南最多人议论的话题。
于名气上,紫袖远不及红弦广为人知,虽然一左一右均是破月阁阁主最为亲近的部下,又都有着惊世华颜与出色功夫,但红弦毕竟牵涉着玄机之秘且三度与颇负盛名的武林人士定下婚约,在江湖人士眼中,破月阁的紫微堂堂主不过是个文武双全而姿容倾绝的厉害角色,远不及红弦那般惹眼。
但在破月阁内情况倒反了过来,比起一向冷漠不易亲近的红弦,新来的或者旧有的子弟们喜爱雍容平和的紫袖更多些。既是破月阁创建的元老、从一开始便陪在阁主身边共赴征战的人,又曾与阁主指腹为婚,相较而言谁更应该成为这朱阁女主不言自明。
病来如山倒,多年沉疴强靠龙芯果维持至今,众人都知她时日无多,是而那场婚事准备得甚是匆忙。幸好,所有人都是尽心尽力,一番忙碌下竟然比之前准备更加隆重。
到如今已有十一年,与那个立于孤绝顶峰的男人相伴时间竟占据了生命近一半,蒙蒙岁月流逝飞梭,直到最后方才能得偿所愿,与之并肩。
于紫袖来说,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温暖潮湿的江南入秋后仍下着喜雨,干净舒适远非大漠可比,然而强撑奔行的女子全然无心欣赏久违之景,从漠北到江南近万里的路程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在赶路。
白衣如故,华颜如故,却换了身份,改了淡漠。
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她几次走错路线拔马回头,久到江湖快要忘记这样一个与杀戮等同的存在,也没有人想到曾经与那人并称人中龙凤的她如今怀着怎样的心情。
江南啊,她度过韶华与未老红颜的地方,曾经与谁离合聚散许诺生死的故乡,而今,却四处传荡着一场与她无关的乱世婚缘。
武林盟主韦墨焰将要迎娶紫微堂堂主紫袖为妻。
第一次听到,她未曾驻马,飞逝而过的瞬间想着武林江湖依旧如此无聊,净是些虚妄传言。
第二次,她皱了皱眉,放缓马蹄细细听闻朱阁中准备得如何隆重。
第三次,聚谈者兴高采烈,而她面无表情,回归中州后赤红色妖弦首度饮血。
那之后不知道又听过多少次,渐渐地,似乎心里已经麻木。
行至苏堤柳岸,已经遥遥可见七层朱阁远立烟岚之中,过去一年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骨肉的百毒相思忽地变成了畏惧,甚至,连靠近的勇气都遍寻不到。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怕天地尚在,而人心已改。
当夜风撩起微寒的阁台上有人默然执盏呢喃曾经誓言时,却不知魂牵梦萦的淡漠女子就在不远处桥头呆立,看秋水凝碧,澄空如洗,皓腕间弦泣无声。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夏倾鸾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现于他面前,便是出现,又要以何种身份?他的未婚妻?或是一个逃离的故人?又或者,一个已经被他所遗忘乃至厌恶的背叛者?
她一直固执地相信,曾经他说过的话、许下的诺言都不会随风而逝,遑论阴阳,曾为她舍生忘死又怎会是假?他的极端与偏执容不得欺骗、妥协,所以即便失踪整整一年,他一定还会在原点守候。
只是她忘记了,与他戎马并肩多年的女子并非她一人,最初在他生命中留下不可取代印记的是紫袖,她永远都比不上的存在。
雍容华贵,天人之姿,又有着无与伦比的文才武略,在破月阁初起时便已贡献一切的堇衣女子她永远望尘莫及,每每有人窃窃私语提及人中龙凤她都会不禁想到,龙固然是真龙,凤却非她而另有其人。
“姑娘,请问可是姓萧?”痴楞着,忽有旁人轻拽衣角。
萧吗?已被她舍弃多年的真正姓氏。
夏倾鸾敛起一身颓然气息淡漠点头,眉眼间冰冷吓得询问者不由一寒,声音亦带着颤抖:“有、有位老人家托我给您带句话,苍桓山卿竹坡,他在那里等、等您……”
苍桓山卿竹坡,那里沉睡着与她有关的人们。爹爹,娘亲,萧白,云衣容,还有记得或不记得的萧家人。
半遮面容后一声浅叹,胜雪白衣擦肩而过,带着并非胭脂俗粉的清淡香气。送信的少年痴迷在那片仿若无情的眸色中,待到人影消失在熙攘街道后方才深深吸了口气,语中怅惘无限:“好美的人……”
他却不知,这美,尽染杀戮。
荒凉山坡并无翠竹,徒有虚名罢了,负手而立的素色身影背对白衣女子,鹤发长髯荡于微风里,翩若仙临。不必向送信少年询问便可知约她之人是谁,执着于萧这个姓氏且在甫一入兰陵就盯上她的人不多,其中老者只有一位。
“前辈相约于此,可是为了劝我离开?”开口既是淡漠直接,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兜兜绕绕浪费时间。
与她同样消失于武林江湖中一年之久的老者三声清笑,转过身,依旧是那般盛气凌人:“能寻得异梦石归来你算是通过了考验。不过,焰儿却输在了这考验的终点。”
“所以我们注定有缘无分。”
若她历经凶险取回异梦石,他在此期间仍能坚守二人的约定等她回来,那么,身为韦墨焰唯一的亲人、长辈,无涯老人便不再阻挠二人婚事,这是当初说好的条件。她没有经历什么艰难险阻,不过是意外地遇到了渊源极深的精绝祭司,尽管险些命丧朔漠,最终归还是带着异梦石归来。
可他没能通过关于信任与守候的考验,毅然放弃了她,选择身边相伴多年的另一个女人。
不怪天地无常,不怪旁人为难,夏倾鸾也不想怪他违背誓言,这便是宿命,如同弥夜经常对她说的,命中注定。她信命而韦墨焰不信,所以顺其自然的是她,力求改变的是他,两个人便是并肩携手还是要走上殊途,总有一日会落得如此结局吧。
“焰儿已经做出选择,我看你也该死心了才对。”同样的语气,只是少了些苛责,“不是我老头子为难你们,只是看惯了多少痴男怨女始乱终弃酿成悲剧,萧家,毕竟也算是故人,能少些孽缘自是最好。”
“他不知道我还活着,是吗?”夏倾鸾忽然问道。
矍铄老者双眼微咪,像极她所念之人那般冷笑:“知道不知道又如何?你只要记得这结果便好——如果没有你,焰儿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与无辜血债,与阿月成亲也是理所当然。”
是啊,理所当然。本来,她就不该寄希望于有人会为她倾心一世。
嗔痴贪妄,竟忘了自己是个寡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