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夜一直认为,大漠中最美的时刻便是日落刹那。
霞光万丈而瞬间被吞入黑暗,巨大的落差与壮烈绝美令人慨叹,每每看见总要对夏倾鸾唏嘘一番。
只是,她根本不曾回应。
最后一次带她去看日落时,那身曾让江山撼动、武林波澜四起的淡漠身影已无法走动,弥夜抱着她,静静坐在沙丘上直到深夜。
共度时光,恰是一年整。
一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江山更迭,皇权易主,江湖沉浸于最黑暗的屠戮与杀伐中,唯有远离烽火硝烟的此处无纷乱无恩怨,只剩冷清石室里无声相伴。
一年,他渐渐习惯叫她丫头而非晴烟,渐渐明白许多菜并不是她所喜欢的,而是当年如玉仙临世的女子最爱,渐渐从她的呓语和断续呢喃中知道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那个人,韦墨焰。
江湖霸主吗?确是人中之龙,天之骄子,难怪可以手掌乾坤脚踏六合,皱眉便是山河动荡,冷笑便是生灵涂炭。
没想到她尽负倾心的竟然是那样一个染满罪孽的修罗战神。
“丫头,一年了,你还是执拗非要回去?你看那颗星所示命轨,它正渐渐脱离湮灭的宿命重归明亮,你可以活下去的,为什么要飞蛾扑火自寻死路?”指着西南苍穹一点黯淡星芒,弥夜有些疲惫。怀中许久不曾说过话的女子眼神麻木,瘦骨嶙峋的背靠在他胸膛颇不舒服。
夏倾鸾并没有绝食,她一直努力逼自己活下去,然而,越来越差的精神状态让她无法咽下任何食物,这几日竟是连水都喝不下几口了。曾经她钟情一人独自行走的无忧无虑,不必担心被谁背叛,不必因为与谁分别撕心裂肺,如果不是韦墨焰的出现,她会化身冷漠杀手永远永远没有弱点地活下去。
因为他的存在,她不再无懈可击,满身满心都刻满畏惧和担忧,背负所有。
“究竟你有多在乎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忍不住,弥夜还是开了口,本来他是不想提起那个人的。
苍白近乎惨白的枯槁容颜漫上一丝莫名笑意,努力动了动手指,正触到腕上赤鸾。
他说那道疤像只鸾鸟,像她一样,而后他在自己腕上刺下墨染凤凰,不言不语,默默地告诉她那份感情的深远、不可逆改。
在他眼中,她是夏倾鸾,不是怀揣玄机的月老徒弟,也不是绝色名妓的女儿,更不是用来争霸江山的一枚棋子。
那些过往她以前从未深思熟虑,而今想来,两人磕磕绊绊携手两年之久,有过冷眼对峙,也有过刀剑相向,更有过相爱相杀,看起来总不像能够相守一生的人。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彼此许诺今世不离,生则并肩,死则同眠,绝无毁弃,将自己生命与活于人世的意义烙印在对方掌心。
爱到极致酷烈,所以才残忍纠缠。
苍凉的笑颜让弥夜心凉如水,他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夏倾鸾的归宿,哪怕能给她生机的人只有他。
轻吻在月华下悄无声息,她发鬓的柔和,眉间的气息,所有一切都让他好奇而贪恋,与传承自别人记忆中那个温柔静美的女子大不相同。他是弥夜,而给他有关阮晴烟记忆的人,是伊图。
他们,不同。
“丫头……”
无生无死,无悲无喜,夏倾鸾木然感受来自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男人紧紧拥抱,透过浅色发丝看向高悬明月,一丝一缕,好像有些阴云缠绕在那里。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失去,支撑她活着的唯有再见那人一面的执念。
这些都看在那双清澈的碧色眼眸中。
“我本以为你会忘了他,哪怕只是一点点动摇,那样我便可以占据一角慢慢走进你的宿命中。可是就像伊图对我说过的,命运之轨并不容易改变,即便你的主命星并没有湮灭,与他的距离却从未更改。”抚着嶙峋脊背,弥夜微微心疼,这一年眼看她憔悴枯槁下去,已经几次忍不住想要放手,而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
“带着异梦石回去见他——我给你半年时间,在你的命轨彻底被他吞没之前回来,一切还可以挽回。”他知道夏倾鸾最后的愿望是什么,既不愿眼睁睁见她被韦墨焰过于狂烈的光芒毁掉,也不愿她郁郁寡欢一步步将自己推向死亡,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揽着无力的肩膀,弥夜眼中罕见地黯然:“丫头,你不是想要为他铸剑吗?拿着异梦石去南疆,火神教圣坛是唯一能炼化异梦石的地方,等铸好了剑交给他然后立刻回来……再陪我十年,十年之后,当你的命星与他距离再大些时,我会不惜一切为你们改变命轨。到时要去要留尽随你意,我绝不插手。”
虚弱身躯剧烈一颤,弥夜知道,她,终于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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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漠北回来后,韦墨焰如变了个人似的,再不提四处寻找夏倾鸾之事,反倒是比以前更加严酷地血洗敢于挑战破月阁的一切势力。
阁中子弟都道是阁主死了心放弃那段本就不被看好的姻缘,唯有紫袖愈发担忧。
因为看他太久太久,所以没有人比紫袖更了解他的心思,一系列变化并非他斩断情丝的证明,正相反,他这是真的陷入魔障再不回头了。那些过度的血腥将会把他变成彻头彻尾的杀戮之神,或者魔,如果真的有神存在,那么他一定身负着足以令他魂飞魄散的巨大天谴。
在他脚下堆积的尸骨高高耸起,正是踏着这些尸骨他才一步步走上顶点,冷眼看这世间爱恨恩怨,嗔痴贪念,为了那个消失不见的女子血洗河山,一念成魔。
红弦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那谁来拯救他,从魔障之中?
唯一能解除他魔障的人是红弦,而不是她。
“从今天开始,任何人,不许再提夏倾鸾这个名字。”
那日他登阁垂首,目光清冷,风华绝世背后掩不住一身戾气,将有关红弦,有关夏倾鸾,有关他素年深爱的一切统统抹杀。
不这么做,他无法活下去。
那一刻从不怨恨于人的紫袖颇有些怪师父不近人情,好好的一对儿人中龙凤竟是被逼着两散,天下江山所浸染杀戮皆因此而起,便连着韦墨焰这一生也都毁了。
可是怪又有何用?既已发生,无可改变。
望一眼冷漠玄衣如铁,忍不住肺腑又是一阵剧痛。她的病再拖不下去,怕是大限之日将近,该还命于天了。
“墨焰……”
倒下前,那袭总是温柔笑着的堇色身影轻唤,而议事堂中那人并未抬头,终究是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