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漫长却浸染仇恨的前半生中,夏倾鸾接触最多的不是亲人,而是死人,也因此与人交谈亲近成了她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面对德高望重的无涯老人,如何收起自己的冷傲淡漠是个难题。
“在前辈心里,重要的是紫袖堂主,还是曾经指腹为婚的约定?”
“有何区别?”矍铄的老人微眯双眼。
“如果是为了约定,夏倾鸾无话可说,知子莫若父,阁主的性格您应该再清楚不过,这约定,必是要毁的。”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夏倾鸾目光迎向老者,语气坚决,“如果是为了紫袖堂主,那么还请前辈想想,结果又会是如何。”
若是当初没有她时还好,纵在他心中女人只作刍狗,紫袖总还是例外的一个;可如今三人关系已是如此,再要因紫袖的关系打破历经死生方才换来的厮守,他定然牵连于旁人,便是紫袖也落不得半点好处。
执念,最是可怕。
半晌无声,待到窗外风啸又起,负手沉思的老者方再次开口,却是少了三分盛气:“你就这么确定焰儿会为了你不惜一切?”
月光掩映下重纱白衫默然颌首。
曾经她也是不信的,屡次猜疑甚至刀剑相向,她一次次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留在韦墨焰身边,直到七佛山巅他纵身一跃,用宽阔肩背为她阻隔伤害与死亡。
舍天下而守一人,这是他最决绝的温柔。
凡尘痴者无数,踏红尘万丈览遍,鸾鸣凤和,劳燕分飞,哪样是阅历丰富的老者不曾见过的?
而他一手带至出山、深受他影响的那个孩子,脾气又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执拗冷硬。
无人能听见的低低叹息盘旋心底,重新打量眼前眉目清冷的白衣女子,那些偶尔可闻的传言终于相信。无涯老人不得不接受事实,他寄托了所有期望的孙儿,原本视女人为刍狗谁都不肯相信的孩子,已经找不到当年无欲无情的痕迹。
“便是焰儿不在乎,我却不能不管,你们的婚事我可以不阻拦,但你必须做到一件事。”
“前辈请讲。”夏倾鸾攥紧手掌——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兆头,面上无涯老人已经不打算再从中阻挠,但既然提出了条件,那必定是极难完成的,也许,将会是她从未经历过的艰难。
只是无论何种险阻都不可能再阻挡她,离开他的决然与伴君幽独的决然是分毫不差的。
雕花红椅前朱漆书案上还留着他写了一半的信笺,飘逸若仙的老者坐在椅中,一瞬,仿佛与他的身影重叠。这便是血缘,多少年不曾相见依旧无法逆转的东西,如冷酷,如强势。
“阿月可以为焰儿付出所有,你呢?夏姑娘,你能为焰儿做到什么程度?”低头看着信纸上苍劲工整的字迹,雪白眼眉淡若暮云。
能站在武林至尊身边的女人必须有一定的觉悟,为他舍弃一切,随时赴死。这点毫无疑问阿月是做得到的,眼前看似坚忍的丫头呢?年纪轻轻满身杀戮,不问天谴不信报应,如此沉重的戾气在孙儿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那孩子,再经不起任何背叛。
“我只能做到一件事。”望着满室斑驳银辉,淡漠双眸中有异样光芒闪动,“守他身后护万敌不侵,他可为我死,我亦会为他而生。”
缠绵缱绻不盼,只求生时并肩,死亦同穴,碧落黄泉,无怨无悔。
“口说无凭,我需要证明。”
“随时恭候。”
与冷漠盟主八分相似的眉宇间扬起一丝冷然,说得再好听终是浮夸,当年儿子韦不归与儿媳何尝不是山盟海誓说什么同生共死,结果却是被枕边人害了性命与盼念。在韦墨焰身上,这种悲剧绝不可以重演,那会毁了他,让他永世沦入心魔。
指尖一抹浓墨漆黑,龙飞凤舞跃于纸上,借着掌风,那张纸精准无误飘落夏倾鸾身前。
蹙眉低头,五个大字赫然可见。
精绝,异梦石。
都是她听闻过却从未当真的东西。
老而不见迟缓的身形起立踱步窗前,银月高悬,乌云渐起。
“山中闭塞,我却并非孤陋寡闻,墨衡剑因你而断,这可是事实?”
夏倾鸾点头。
七佛山涧,韦墨焰为了救她致使墨衡剑折断,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抹消不去。她欠他的太多,墨衡剑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为你而断,那我让你去补救以证明对焰儿的忠心,你可愿意?”
“墨衡剑可补?”夏倾鸾惊诧道,“可他从未提过,早知可补便是入刀丛剑林我也愿意。”
“他岂会让你涉险——”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无意中,无涯老人竟是默认了孙儿对这女子的在乎。
其实在夕落山听说那些是是非非与不知真假的缠绵悱恻时老人便已有所察觉,心如铁造的韦墨焰许是遇上了命定劫数,及至亲见从不与人亲近的他牵着夏倾鸾的手,传言便成了事实沉积心底。
怕那孩子再遭背叛,所以才固执地要求他娶阿月,舍红弦,毕竟这么多年来眼看着二人共同生活,眼看着阿月如何在他身后默默相助,对她的信任远超过素不相识的红弦夏倾鸾。
罢了罢了,若是能证明他钟爱的女子同样可为他倾尽所有,便是取代了阿月也无妨。
终归,韦墨焰才是他韦家血脉。
“既然你我都不想让焰儿为难,那我给你两条路选择。”长身而立的身影倏忽移动,夏倾鸾只觉眼前一花,微风荡过,颈上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一道伤口,浅而滴血不留。
这是韦家三代光耀开拓之人,年过花甲仍旧被无数人畏惧的强者,想要杀她轻而易举,不过覆手之力。
冷肃身影在她旁侧立定,无情语气像极韦墨焰:“第一,在我取你性命之前离开他,从此消失不可再出现;第二,去精绝,取异梦石,让我看看你为了焰儿能做到何种地步。”
精绝。
胜雪白衣一震。
“去精绝至少要半月之久……”
“这是给你们两个人的试炼。”丝毫不为其所动,无涯老人漠然负手,“选第二条路你还须答应一件事,在取得异梦石回来之前不许与他有任何联系,如果你能活着回来而他还愿意相信你再娶你为妻,我绝不多说半个字。”
要逼她再次消失么?
唇边苦笑,干涩无奈。
然而她别无选择。
“江湖贴已发,你让他以何脸面对天下之人?”
无涯老人冷笑:“你已悔过一次婚,万俟家的小子不还是好好活着?”
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夏倾鸾无法反抗,与紫袖相比她确实差的太多太多,不管是身份还是其他。
而今所盼,唯他不会因此憎恨,了断前缘。
“临行前,我想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