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气爽,兰陵一年中雨水最少的便是这一段时间,花未凋,草仍绿,满树葱郁,胜景良光。
武林初定,本应该有诸多事务需要新任盟主打点处理,可破月阁中弟子一连几天都很少见到淡漠的阁主,倒是经常看升任太微堂副堂主的少弼眉头紧皱四处奔波,一脸疲惫总也卸不下去。
沈副堂主已经不在,紫袖被禁止劳心阁中事务,剩下的天市堂堂主又是个书呆子,一时间所有事都推到了机敏聪颖又擅长手腕的少弼身上。
阁主说了,至少大婚之前不要去烦他。
沉睡期间无论肢体还是感觉都有所退化,为了尽快让夏倾鸾恢复,韦墨焰整日在七层阁顶帮她做些武技与内力的教习,余下时间两人或者在附近走走,或者各自准备着即将到来的那天。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从未有过的安宁。
“何必发江湖贴,又不是什么大事。”
破月阁后翠竹密布,大片竹林静谧清静,往深处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见精舍小筑,里里外外简朴却淡雅格调。衣白颜雪的女子手中淡茶微凉,夕照斜光透过轩窗落入杯底,映起浓郁茶红。
“怎么不是大事?我要娶你,不仅要让天下人知道,便是连九天之上、重霄之外的神佛散仙也该看得清楚。”
夏倾鸾已经习惯他蔑视天道的言论,骂苍天不仁的是他,总要逆天改命的也是他,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降了他这条人中之龙,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做到。
两人的婚事已定,本来夏倾鸾是打算简简单单行三礼拜过堂就算结束,谁道韦墨焰根本不同意,非要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晓。
手中禁脔,哪容他人染指?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夏倾鸾从此归他所有。
味道偏淡的茶他不喜,皱皱眉倒掉,地面立刻泛起暗于周遭的土色。抬手拉住她手腕看向外面,眼中平和无浪:“随我去个地方。”
没人教育过夏倾鸾何为妇纲,也没人要求她如何尊礼守教,那些男女授受不亲于武林子女而言都是笑谈,便是这般公开拉扯也是家常便饭,甚至有时,他会不顾四周环境说些令人尴尬的话。
可是谁会在意呢?他们二人本就该鸾飞凤舞,琴瑟和鸣。
往竹林更深处的地方她从未去过,正疑惑,干净汗巾递到眼前:“蒙上眼睛。”
“又是要做什么?”细眉微蹙,但终是不疑他。接过汗巾利落地结系于脑后,突然而降的黑暗让她下意识伸出手向前摸索,却闯进坚定掌中。
“这边。”
林中只有脚步声和衣料窸窣摩擦之声,那只手牵着她,不快亦不慢,总是恰到好处地配合她脚步速度,不必担心脚下不稳失了重心。论心细这点,夏倾鸾是远远不及他的。
渐渐可闻馥郁扑鼻,隐隐虫鸣低微,可这九月的天气不该有其他芳华才对,十里桂香连绵,那才是兰陵乃至整个江南的特殊味道。
前方脚步停住,眼前汗巾一松,而她仍沉浸在意外的花香中未曾睁眼,好奇地嗅着混杂却好闻的味道。
女子爱花便如男子爱剑,为悦己者容,为知己者死,天经地义。
耳畔温黁,呢喃细语,仍是听了无数次的话,然而这次总有些不同,他的声音里也带着温存。
“兰陵花开成雪,我只想与你同看,到沧海化桑田,到你我皆为鹤发白骨。”
指尖一颤,迫切睁眼,满目绚烂芳华如若天降,花开成雪。
见过的没见过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红,竞相开放,只为一人。
九月有桂而无花,他却是逆了常规以人力育出这片百里花海,只因曾经答应过陪她看东胡天地苍茫,兰陵花开成雪,踏遍天涯海角,相携碧落黄泉。
从未有人为她如此付出。
“答应过的每句话我都会实现,你我誓言约定,至死不渝。”
背后温暖胸膛紧紧包裹,手心滚热足以融化所有冷漠,是否如师父所说,滚滚红尘中早就注定会有人驯服她这只冰冷桀骜的鸾鸟,用尽一生相看两不厌呢?若这是天命,那么便是她唯一愿意接受的天命。
时光静止于耳鬓厮磨中,忘记曾经带给彼此的伤害,交颈吐息,摸到他手腕起伏疤痕时,忽然泪如雨下。
他不是早就把她刻印在生命里了吗?
那般珍爱越过生死,倾尽此世荣华喧嚣,哪怕她一次次退却转身,仍不离不弃守候。爱到,不忍留她一人独活于世,宁可同死。
杀她,便是爱她至深的证明。
多少年岁被复仇蒙蔽双眼,苍茫人海明知有人顾盼流连却都视而不见,终于该醒了,该为谁衣带渐宽,为谁消得憔悴。
“你护我身后,我便还你一生相守。”被扭过的肩膀斜倚怀中,他清晰眉眼,嘴角温存,怎会是血染江山的魔?
就算血染江山,那也是为了她。
唇齿相接的热度蔓延扩散,蒸腾了面颊泪痕,悲苦消失不见。眉睫轻颤,青丝盈袖,身后怒放花海沉默无声,只送来阵阵迷香跹蝶,奏一曲双生永世,流连忘返。
喘息加重,他却停了动作,拦着纤腰玉骨,下颌搭在她瘦削肩头,闭目长叹。
他不会急于一时片刻,无名无份逾越雷池,那是伤她。
尽管已经欲壑难填。
天下为聘,江山为媒,墨染红尘千般雪,剑落神魔不往生。然而那些凡人向往的功名利禄都不及这一刻静静相拥,在彼此唯一归宿之中。
“还有七日,我却等不及了。”指尖蘸着朱唇一抹光亮,韦墨焰低低苦笑,“早知道就不拖那么久,徒惹心猿意马,彻夜难眠。”
拍开他的手指,迅速抹去下唇湿润,夏倾鸾有些懊恼:“我倒宁愿再拖上十年八载。”
“我若活不到那时呢?”
“祸害遗千年,你从不是好人。”腰际被束着不能动弹,却不妨她一掌拍在他肩头,软绵无力。侧脸贴在胸前,听着心跳律动,不由得放轻了音量:“你若是死了,我也不可能再浪荡人间,有何区别。”
素年深爱,生死同眠。
重又低头覆唇,想再拾温度的刹那忽而传来锐啸。
那是阁中有急事又找他不到时的信号,催他速速归去。
夏倾鸾舒了口气,扶着他肩臂打算站好,谁知他眉头一皱又低下头去,全不顾阁中有何事发生。
有她,便是天下。
“你……”片刻后挣扎后退,淡漠眸色换成无奈与轻叹,“阁中有事,你这阁主多少有些自知之明,我不想被人说成红颜祸水,祸国妖孽。”
“扫兴。”重重挥手,长眉细眸中流水如雾,却抹不掉笑意温黁,“罢了,总不能老被你说教,竟像是又一个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