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岚流转催醒山色,林鸟初飞,夜过后日光熹微,沉静无声。
夏倾鸾沉睡的房中只有万俟皓月与韦墨焰二人,息少渊自觉立于门外等候消息,一旁姑苏相公虽是想要进去,见门前守着的人脸色不善亦不敢多言。
如此气氛不知要怎么形容才好,说是对立又不全然,说是无关,几人身份关系又都纠葛难清,也许最是局外之人的只有姑苏相公了吧。
“所谓冥灵之毒并非字面上那样莫测可怖,与山间瘴气差不多却更狠厉些,鸾儿所中的算是瘴气一种,来自水中长年积腐尸骨与阴寒之气。”与毒王相比,万俟皓月的诊察方法正常的多,简单询问中毒经过后从夏倾鸾指尖取了几滴血一一涂抹在不同草叶上,看着不同颜色变化便了解了八分。
“如何能解?”
“无药。”未待韦墨焰质问,万俟皓月重盖好沉睡女子身上的锦衾,轻轻摆手示意离去。见夏倾鸾一直被梦魇所困,他稍微用了些安神药给其服用,这会儿她已经在平静睡梦中。
离开房间后四人来到旁屋,看着手中颜色不一的试毒草叶,万俟皓月略略沉吟:“这毒并非不可解,我说无药却也是事实——从邪教蛊术中来的东西自然不能循常法去除,总要依着他们的规矩来办。”
夏倾鸾所中之毒来自离教血狱龙池,按照离教教主孤木的说法,那是活祭者怨念聚集之地,一旦沾染池水便会失去心魂陷入永恒梦魇。毒王谷可解天下之毒,自然也包括这蛊毒怨毒,但方法与寻常毒药大不相同。
能将她救回的话,需要世间任何东西都可以。
韦墨焰望向屋外灿烂天色,心里巨石总算落了地,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森冷:“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过最好别如毒王一般自寻死路。”
“能救她的只有我,韦阁主此刻似乎不该挑起争端。”一如往昔的清玉之音,雕琢一般的面上却是不逊于对方的冰冷。
玄衣如墨,淡然平静。
“若是你,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这世上夏倾鸾曾经最信任依赖的人,怎么会眼看着她备尝煎熬?那两人的关系连他也无法超越,毕竟十多年前给了孤独无依女孩儿温暖的是万俟皓月,而不是为着一个互换约定才彼此牵绊的他。
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承认。
淡淡叹息如若尘埃落地,清瘦身影又是两声咳,却比前日要轻得多,长居谷内不受浊尘污染的话,藏着无数毒症的身体状况可与常人无异。
“你可知这两日我身在何处?”
“总不会出了谷。”清冷声音淡淡道。
四公子中当属韦墨焰最为孤傲,能与素有嫌隙的夜昙公子坐下来细谈已是不易,息少渊担心都是冷性子的二人话不投机再起争执,只好从中斡旋调和:“这两天我和姑苏相公一直与万俟公子在一起,为了找解毒之法他将毒王留下的手稿一页页翻遍,已是两夜两日不曾休息过。”
“为了红弦姑娘,万俟公子当真是竭尽全力。”
说者是否有心无从知晓,可这句话在听者耳中皆是惊雷。
莫名其妙出现又怀揣江湖所有机密,为什么姑苏相公会找到自己同来毒王谷,又为什么口里说着不愿那两个人发生摩擦却有意无意增加隔阂?息少渊懒散笑着,眼中敛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芒。
江湖总是波澜不断,谁能独善其身,谁又暗藏野心,行于世,总是如此心疲。
万俟皓月并不熟悉姑苏相公,只是当年他曾来谷中与师父密谈时见过一面,之前以为他与息少渊是一路同行的伙伴才没多加询问,此话一出,便是息少渊的朋友也不得不驱他离去了,否则韦墨焰必然有所误会。
“毒王谷并非好客之地,我看二位也该各行己事去了。”
逐客令毫不掩饰,眉眼妖娆的男子一声轻笑却并不着急,反倒好整以暇落座桌旁,纤长手指绕着青丝如雪:“我若离开,你们想要知道的秘密岂不是再无人解答?在下仰慕夜昙公子多年,前番又欠了韦盟主一个满意答案,和息少傅又是一见如故,今日便舍了一问千金的规矩,但凡三位所问之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好?”
人心总有不足,永无止境。超凡脱俗却不能跳出三界红尘外的夜昙公子,一生懒散温润无欲无求的玉龙公子,冷酷绝情近乎神魔的天绝公子,谁能没有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所有人都逃不过凡尘俗世也走不出恋恋因果,而历代姑苏相公要做的,便是为这些看似强大的人物解开谜题,敛财为表,记录这江湖新闻旧戏为真。
姑苏相公,那是一群以书写江湖最真实详尽史书为己任的人群共有名字。
这条件充满诱惑力,一时房内无声,三人皆陷入沉默。
“呵,总不至连问题都要在下自行提出吧?”细而长薄的眉梢一顿,带着女气的丹凤双眸落在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姑苏相公不禁一声低叹,“罢了罢了,说些大话你们又不会信,在下还是自作多情一次好了。息少傅可介意我当众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
“我想知道的事并非不可告人,说又何妨?”撑着额一身不羁,风流气偏又温润平和,息少渊笑意吟吟望向绮罗重重华丽身影,心里却越来越沉。
他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莲施带着沈禹卿回到都城洛阳后一直未能联系上息少渊,后一面之约又忘记了提及息赢风下落之事,再想起时不忍看小师父继续为恶贯满盈的父亲承担罪责,所以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告知实情。
这一拖已经半年过去,息少渊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父亲的名字,仿佛那个男人已经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抹消了一半,只有他自己坚信,一日为父,终生为父,亲伦之情,永不断绝。
默默闭上眼将表情凝固,这样别人看起来都以为他在笑,不会让任何人不悦。
“息少傅想要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息门主下落,这问题,我想韦盟主比我更有资格回答。”放下卷起的发丝,姑苏相公微微颌首。
懒散笑容有些僵硬,从不受扰俗物的年轻少傅带着一丝苦涩,更多的,像是疲惫:“果然是在破月阁。”
凭他的人脉依旧遍寻不到,剩下未曾打探的地方屈指可数,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便是与父亲宿怨极深的七层朱阁之中了。
“息赢风确实在我手中,寒池水牢,百虫噬骨,这半年过去竟还活着,倒也难得。”
寒池水牢,百虫噬骨,总是高高在上受人尊称的男人何曾受过这般痛苦?看着那张漫不经心藏着嘲讽的面孔,息少渊更加心死。
他没有任何可交换的东西去为父亲求得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