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性格古怪是出了名的,浪迹江湖不过几年而已却是尽人皆知的沉默寡言,就连与挚友下棋时也很少言语。
而那天,在他抱着熟睡的小女孩儿离开毒王谷时,曾对出门相送的毒家圣者如此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天命一说,留下的石雕笼永远沉寂最好,若是它动了也不必惶恐,还你的人情都在那石球之内。
摊开手掌,被揉捏近乎碎屑的纸团安静躺着,依稀可见薄薄纸片上依稀墨迹,那是石球跌落断裂后里面掉出的物事。
石后七步,铁木鹰眼,阵于其中,乃为生路。
那是老友窥天命留给他的最后生机。毒王慢慢转身,看破月阁中一众人等慌乱如溃穴之蚁,唇角荒凉笑意不尽。
万俟皓月是他倾一生之力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怎么可以让他因为一个恶贯满盈的女杀手此生毁于一旦?就算那孩子会恨他也好,今日,拼了老命也要将惊动天地的那对儿人中龙凤彻底消灭。
这两日盲眼老者一直在这附近徘徊,终于在最后时间摸索找到了铁木杉上形如鹰眼的那块斑痕,顺着那道疤的指引寻出暗阵所在。月老精通奇门八卦、五行术数,亲手布下的阵岂非常人能解,何况唯一的徒弟夏倾鸾身陷梦魇无法脱身,只要囚住韦墨焰,自然就等于宣告了那二人的终结,以及破月阁一统天下的尾音。
变化陡升,鬼影等人皆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阁主与红弦被参天古树包围却无能为力。片刻的惊惧后萧乾蓦地想到身后抚须淡笑的老者,盛怒下掌风所过之处,片片落叶拦腰折断。
“放他们出来!”
“苦心孤诣哄骗进去,老朽又岂会自费前力?这阵乃是十余年前月老所设,别说是我,就连鸾丫头也未必能破得了,加之铁木杉坚硬如铁,刀砍不落丝毫木屑,想要让他们出来如同痴人说梦。”平静地看着九河等人挥剑去砍树身,毒王靠在树上轻捶胸口,“老了,不过是戏耍几个小辈都要劳动如此,看来就算你们不下杀手老朽也是大限将至。老东西,你算了一辈子还是没算到吧,最后中了这绝阵的人竟会是自己的爱徒。”
岂是已故的月老想不到,就连处处提防的九河等人也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危险不在惯于施毒的老者手中,而在自己脚下。
古木参天,颗颗都是数丈之高,枝叶繁茂兼有变化无穷之阵法演变,想要从中闯出谈何容易。树身围绕而成的一丈见方空地上,杀意弥漫的玄色身影翩若惊鸿,然而人力终究难违天道,生长数百年的铁木在夹着内力的手掌重击下竟没有丝毫动摇,连裂痕都不曾有半寸,唯有漫天青叶簌簌落下。
毒王是想将他们二人囚禁如此,直到天地寂灭吗?
“属下这就想办法断了这些树木!”少丞提剑疾挥,雪亮银光耀眼凛冽,只是那树干上,仍无半点伤痕。
那是何其坚硬的树木,在剑南的传说中能断铁木者即为天降英雄,只有留着天神血脉之人才能将这些深山老林中虫蚁不侵的树木砍倒,否则便是用最锋利的斧头砍上一辈子,也见不到它裸露年轮那一天。
“去找万俟皓月。”身陷囹圄的阴冷男人并没有慌乱,冷静与王者之气是他与生俱来的资本。多少次艰难险阻生死考验都是冷静带给他最终胜利,所以,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万俟皓月的命硬。”
沧桑笑声不绝于耳,韦墨焰有些意外,毒王虽脾性难摸,但总体来说是个淡然豪放的老人,这种满是凌厉逼人的气势全不像是同一个人散发出的,可声音又丝毫无差。
“早知道你这种小人会出此下策,不妨告诉你,无论皓月在不在你都不可能威胁到我——死人一个,你如何能威胁?”随着笑声越来越尖利,毒王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他的两种性格是相通的,尽管为人处世的态度与习惯截然不动,但面对如今局面,如若阴阳两面的光与影竟达成了一致,便是死,也绝不叫红弦得救。
黑红色血迹从嘴角汩汩流出,笑声渐灭,佝偻的身体从靠着的树干一路下滑,委顿于地。萧乾一惊,化掌为指按上盲眼老人脉搏,片刻后满目死灰。
“他……服毒了。”
当毒王决定要以此暗阵囚困韦墨焰之时就已经断了生念,他虽不了解韦墨焰却十分肯定,夏倾鸾若是活着,爱徒万俟皓月早晚会死在那个男人手上,韦墨焰绝不会允许有人对他的女人心存恋慕,尤其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世足以与他竞争的人。
困死那二人,说不定万俟皓月还有救,即便没救,同样是死,为何不了结带给人间血雨腥风的杀戮之魔,还凡尘一个干净?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熟悉,应该是那个温文高贵、宛若谪仙的清净孩子。
“皓月……”下意识伸出手,枯瘦如柴。他老了,用尽一生培养出令他骄傲的徒弟后自己终于油尽灯枯,也该是时候去地下与老家伙续那盘未完的残棋。
远远听见阵法发动的巨大声音,万俟皓月立刻意识到那是师父在做些什么。喘息沉重,肺腑烧灼,他依旧拼命挪动双足向前奔着,祈祷疼他如同亲子的老人千万不要有事。
世间,只剩这一个亲人。
皓月。
苍老欣慰的声音闯入脑海,前方人影飘渺,可万俟皓月相信,那是师父的声音,穿破距离与不可思议传来的呼唤。
慈祥的,一如儿时唤他吃饭的温和声音。
靠近树下佝偻蜷曲着的身体时,疾行的脚步反而缓了、轻了,月魄一般清澈的眼中所见,令四公子中最神秘的存在如丧心魂,若失此生。
这般模样,连满怀恨意的少丞也无法出手伤害,他的眼神与那时失去弟弟的红弦堂主惊人地相似,悲痛到极致,撕心裂肺。
“师父。”迟滞地走到枯瘦老人身边,当万俟皓月终于想起要去握住那只遍布皱纹的手时,再熬不住的老人喉中一声轻响,手,颓然落下。
呼啸而过的风声带走了留恋,留恋天高云淡之日,留恋拉着干净少年教他辨认药草的时光,留恋没有子嗣却如同有个儿子一般的生活,留恋淡漠视之却又深爱的世间。
清淡素雅身影静静跪立,即便如此,仍是纤尘不染的光华流转,精致绝美。
这便是报应吧,为了一己私欲他逼得程萧白自尽,逼得夏倾鸾失心魔障,而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终于轮到他夹在两难选择中痛失至亲之人。那个时候她就是像现在的他这样,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是吗?
多少舍尽尊严与性命相守的东西终成一曲空叹,浮华凡间,了无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