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外青竹苍劲,与江南细雨温润嫩草幽香之景大是不同,裹在华丽罗绮之下媚眼如丝的男子哼着小曲,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在马车窗沿之上,目光遥遥望向雾气弥漫的远景。
“不愧是姑苏相公,息某自以为行踪掩藏相当之好,没想到竟是早已暴露。”同座的男子笑容懒散,文雅中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只是我很好奇,阁下找我所为何事?息某并无意来剑南。”
白皙纤长更胜女子的手掌摊开,里面一串朱红草果圆润水灵,一眼望去便引得食欲大动。姑苏相公揪下一粒放入口中,酸涩微甜的味道刺激着舌尖,勾起一脸满足之色:“尝尝,我特地从兰陵带来的,离了家乡总觉得不习惯——我若说是请你来剑南闲游的,息少傅可会生气?”
“自然不会。如此盛情感激不尽,息某又怎会埋怨?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希望姑苏相公能直接说明意图,拐弯抹角遮遮掩掩,未免无趣。”
“快人快语,在下也不便故作神秘了。”似水明眸敛起一道精光,姑苏相公知道,想要借息少渊之力化解残局就必须让他知晓一切,自己所知道的,有关重华门、破月阁、毒王谷的恩怨纠葛与事实真相。
那是一卷漫长的传奇故事,漫长到听完所有,连风度翩翩的玉龙公子也沉默了。
原来自重华门散后还有如此之多的事情发生,他一心牵挂的父亲不但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投身妖邪离教并差点害死红弦,如今败露被擒,关押于破月阁阴冷刺骨的水牢之中。
权势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天下人你争我夺流血不断,最后都落得身首异处或生不如死的下场。对于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的父亲,息少渊没有了矛盾或者期望,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他很清楚,父亲走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
“可他终究是我父亲。”
“什么?”对方的声音太低太轻,姑苏相公并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平和亲近的笑容回到马车中,跨越在朝廷与武林两处又同时撤出的玉龙公子摆摆手,“不知阁下告知这些秘事有何目的?为什么又要息某同去剑南?”
柔柔一声轻叹,颇带着几分女气的姑苏画厢之主敛目微垂:“韦墨焰去了毒王谷。这件事或许与你无关,但在下与夜昙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并折服于其超尘之姿,不希望他们二人任何一个发生不幸。放眼四海,也只有你息少傅能从中斡旋,何况这些因因果果都是息门主贪图权势所致,父债子承,虽有些不近人情却是老理。”
“我一个局外人又能如何呢……”
随手从纤柔掌中扯下一颗朱果轻咬,汁水四溢,酸涩异常,仅有的甘甜全被掩盖,温如水的笑容中亦沾染了酸楚味道。
前路渺茫,跟着陌生的人看一段离奇的故事,然后将自己尽付其中,半纸荒唐。
天公似乎并不愿那片鬼斧神工的石阵被烟熏火烤,憋闷一日有余的大雨倾盆而降,滂沱成河,潮湿草木散发的灰白浓烟袅袅上升,却又被无情的无根之水尽数打落。
“觥,带师父先进去。”万俟皓月握了握身后少年的手表示自己无碍,然而脸色却苍白得吓人。韦墨焰亲自来此已经大出他意外,更想不到的是,那人并非为了一雪前仇,而是为了于他们二人都大有干系的夏倾鸾。
“进去还是出来有什么分别,你这孩子,太任性了。”毒王长叹,虽是责备的意思却包含嗔怪语气,早就看破红尘隐居世外的老人对爱徒总是怪罪不起来。
“他是心慈手软,不思己命。”
“觥……”万俟皓月无奈,这种时候觥竟然还不紧不慢埋怨他发牢骚,纵是远超常人的天资已被激发,面对的毕竟是曾经以一杀百的武林盟主,他冷静不易动情,觥比他更甚。
“师父,我与韦阁主有话要说,您先回谷中休息——”
“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绝不可救红弦!”一直冷眼判官的毒王忽地气躁起来。他看着长大的徒弟本该不食人间烟火不、为七情六欲所动,这么多年他也是如此过来的,早知会因当年被人追杀的落魄女孩儿而改变一切,倒不如那时让她饿死在谷外。
“她不是你认识的鸾丫头,而是心狠手辣的杀人魔,这样的女人不可与我毒王谷之人有半点关系。是要作为毒王谷传人还是要做色迷心窍的愚者,你自己定夺!”
“我从不是什么高洁之士,也不是圣人贤者,师父,你总说要避世隐居与世无争,为何偏要对她咄咄相逼?”
悲哀感漫上心头,万俟皓月没想到师父会说出这种话。他以为只要救了夏倾鸾就好,韦墨焰撤走,毒王谷恢复平静,而站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个胆小怯弱的小鸾儿还能继续活在世间,哪怕再不相见,哪怕她终生陪伴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救还是不救,你们师徒二人慢慢商量。”眉目清冷的破月阁阁主看向谷口,面无表情,“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明日晡时,我要最终结果。”
救,天下太平。
不救,血染江山。
“你喜欢的,你厌恶的,都要随你而去。”低头轻语,近乎呢喃,怀里眉头紧皱的女子渐渐平和,仿佛最令她踏实的声音也传到了可怕噩梦之中,为她驱走梦魇。
越是冷静越是疯狂,他不在乎谁的世界倾塌,如果夏倾鸾有事,那么其他人也不该安然无恙。曾经他说女人如刍狗,也许在那时他心里就有了感觉,自己将会为某个女人沉沦苦海,而今天终于明白那是多么自欺欺人的一句话。
雨越来越大,马车中安静晦暗,只听外面雷雨交加风吼不绝。
毒王与万俟皓月等人已返回谷中,其他人也各自寻地方躲避暴雨,苍凉荒原,阴沉天际,只有一方马车突兀孤独。
连绵雨云遮挡住日月,看不出时辰为何,而那袭静如夜的身影亦不曾关注时间甚至许久不曾动弹一下,如同化作石雕,直到暮色已过,雷声不歇。
雷雨夜。
眉头深皱,怀里本在沉睡的女子愈发不安分,颤抖挣扎渐渐剧烈。
自婚宴上程萧白自绝而死后,夏倾鸾的魇症时不时发作,有时在平常的睡梦中也会发作,遑论最令她畏惧的雷雨之夜。
静了许久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却是更加拥紧怀中之人,迟滞失神的目光是外人从未见过的。
“他若真不肯相救,就由我来亲手终结。”
活累了,那么便让她安睡吧,亲手,为两个人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