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混混沌沌下了三日,从剑南到兰陵,一路苍茫惨淡。
如此盛大的雪景在江南并不多见,放眼望去满目苍白,江山画成长卷,却不染一点尘杂。
孤寂高阁之上,有人自斟自酌,雪落杯盏化成苦涩作料。
“别喝了,你的伤还未好,酒这发物……”堇色衣衫的雍容女子面白如纸,想要夺下酗酒之人手中杯盏却被冷漠推开,踉跄脚步带着病人特有的无力。
从剑南回来已有几日,韦墨焰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一直坐在这里风雪不动,地上,满是空了的酒壶。
被夏倾鸾刺那一剑虽痛,却抵不过失去挚爱的伤裂。
重华门遭武林排斥,眼前正是趁势追击的大好时机,可一阁之主的他沉浸在殇逝中无心他顾。夏倾鸾比他更早醒来,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窝在房间中如同死尸,任谁劝慰也不见黯淡双眸里有任何反应。
那一场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棋局,他把她弄丢了。
“墨焰,你再这样下去不但不能唤她回来,反而会让自己也深陷其中。九年血仇,六载苦修,两轮春秋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眼看就要摧毁障碍指掌武林河山,难道你想徒劳一场,看霸业成空?”紫袖仍不离不弃地劝着,她的生命是为了成就他的传奇而苟延残喘至今,此生唱断之前绝不能看着他的功业与痴情毁于一旦。
弯腰收拾起满地狼藉,离开前幽幽低叹:“大家都在议事堂等候,你看着办吧。”
霸业,曾经占满他生命的存在,当夏倾鸾出现后渐渐被淡化。韦墨焰忽然发现自己变了许多,冷静稳重在遇到与她有关的事时总是不知影踪,习惯了杀人如麻不眨半眼,却屡屡牵心于她一个眼神一声轻叹,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没有缺点的完美统御者,沦落情海的刹那他便成为半人半魔,一生痴狂只为一人。
如今是该回归了。
早日倾覆天下手握寰宇,在她还活着时以江山为媒,完成对她太多太多却无一成真的许诺。
罪不过生死情痴,纵是为魔,亦是为她。
议事堂中苦等两天,本以为今日又全做了白费,谁想那道玄色身影竟再次出现于门前,冰冷肃杀的威严与往昔无二。缓步坐于案后,深不见底的墨瞳淡淡扫过堂下齐聚的堂主宿主,眉宇间浩瀚孤傲,风华无双。
这才是睥睨苍生的破月阁阁主,无人可败的人中之龙。
“调动南陲众属赶往中原,全力剿杀重华门,其他门派若有相助者,尽杀不论。”
“太微堂领命。”暂代太微堂副堂主一职的少丞目光坚定,无限狂热地望着案后依旧语气平稳清冷的阁主。
王者归来,气势有增无减。
“三日内收复西部各分会势力范围,召回派往南疆一带的所有人巩固江南至中原地区分会。各处子弟随侍听候调遣,准备横扫各门派。”
逐条安排着阁中事务,神奕朗朗全无半点举措失当,让无数崇敬强者的破月阁子弟为之沉迷仰望的人中之龙再次证实了什么才叫霸者,什么,才叫惊才绝艳,无可匹敌。
若世间有神存在,当是他韦墨焰莫属。
众人退散后,病弱身影带着一连的咳声走进,尽管步履维艰,她还是坚持要催促他去完成当做之事。有些事情,耽误不得。
“她已经几天几夜水米不进,再这样下去熬不了多久。程公子的死对她打击过大,也许要她再相信你会很难,但若是你肯去做,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她能如你一般重新站起,你们二人可以再次并肩策马,征杀天下。”
并肩策马,征杀天下。
多美好的愿望,只在最初相识而不相知时才有过的和谐与默契。韦墨焰不求如此完美,她若继续留在他身边就好,一生一世,他情愿倾心陪伴。
“你也该多休息些。”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前留下一话。
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憔悴的女子登时多了八分容光,他不知道,对紫袖来说那是足抵三生的安慰。
沉沦在他身影之中的女人没有能够幸福的,除了夏倾鸾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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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接近的房间冷落萧条,还没有彻底融化的积雪堆在扶栏之上,寂寥的白色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房门虚掩着,当是有人来过又无奈离去,失望间忘记将门扉关严,也不知放了多少天寒地冻的凉气进去。这样她会着凉的。
胡乱想着推开门,昏暗房间内一股潮湿霉气,韦墨焰忽然想起,自她离去这房间已是许久无人居住,时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一年多了,他们相遇已有四百多个日月轮换。
“倾鸾。”淡淡的呼唤脱口而出,微楞后一丝苦笑,竟忘了现在的她根本不可能回答自己。
床上没人,桌前没人,仍旧穿着大红婚服的女子瑟缩在墙角,衣衫上隔了多时的血迹已变成黑红色,刺目惊心。回来之后她就一直这个样子,目光涣散没有光泽,眼里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只剩血红雪白,不停回忆着大雪纷飞的夜晚从她生命中流逝的那些东西。
紧挨着夏倾鸾席地而坐,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任何解释承诺都苍白无力,便是口吐莲花舌尖生昙亦挽不回逝去的人与心。
手握江山傲视天下,任他气足以吞山河也医不好人心枯萎。
如此无力。
人,本就难与天斗,与情争。
身边的人无声无息如同死尸一般,默默伸手握住瘦削肩头把人揽入怀中,冰冷的面颊紧贴在颈间,没有丝毫抗拒。傀儡怎么会懂得抗拒?
没有心的人,不过是个傀儡。
“你想沉默到什么时候?到你死,还是我死?”如果二人之间的关系只剩沉默无言,与死无别。
韦墨焰不懂要说什么温柔软语,他也不觉得对她需要讲些虚伪空洞的情话,直来直去一向是他们交流的方式,虽然伤人甚深。扳过毫无血色的面庞,即便对视着,那双眼中依旧映照不出任何感情,近乎虚无的感觉憋得他想要窒息:“明知道我太固执,为什么你不肯迁就哪怕一次?总是我先回头,先伸手,而你却一再退却。”
他也会累的,当结果总不如他所愿。
“倾鸾,倾鸾……”无意义的呢喃如痴如狂,闭眼吻上她冰冷的唇,淡而无味,却不想放开,“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