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你的香蕉皮
周准死了,就在刚刚。
汽车呼啸而来,紧握她的右手骤然撕开,周准脚底一轻,耳边风声炸乱。
死神苍白的双手如同铰链,轻而易举地搭上他的脖颈,将二十三年的一切清零。
他在空中看向地面,一切如同静止。两侧回闪的景象好似卡了碟的动漫,一帧一帧地缓慢播放着,汽车无声而平静地继续向前滑动,如同岑寂海面上悠闲的帆船,只是车轮下层层延展的深黑色刹车印昭示着暴烈的速度,以及他已无从感知到的轰然的巨响。
原来死亡时最先失去的是听觉。
周准本能地扭过头去看向她,看见她猝不及防地向后摔去,看到了脸上雀跃的神情凝固、僵硬,继而变成惊恐。
或许是漫长的回溯,抑或只是刹那,周准落到了地上,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而很轻很轻,如同一滴刚刚凝结的雨滴从一朵云落向另一朵云。瞳孔里的日光柔和了起来,白色的暖光逐渐晕开,覆盖了屋檐、红绿灯、阴云……最终眼前只有一片雾气般的白光。
我这就算是死了。
周准很清楚地认识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如生前设想的那般立刻失去意识,如同一台断电的机器,反而精神上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啵”的一下从烂泥塘里拔出头来,杂念尽除,豁然开朗。
仿佛卸掉了一切质量,周准变成了一阵风,如雾似霭地升腾而起。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自己,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看着一张香蕉皮。
紧接着是尖叫着冲过来的她,伏在那张“香蕉皮”上失声痛哭,周准甚至看到了她的灵魂——或许能这么称呼吧——痛苦地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身上的雾气剧烈地涌动着,像是不安的海面上鼓动着的波浪。
周准心中忽然也翻涌了起来,猛然从奇异的超然物外的空灵状态下跌落出来,七情六欲充塞着他虚幻的身体,如同水上泛起的细密涟漪。
人群倏然而至,将行将崩溃的她团团围住,震惊、哀怜的情绪在四下里蔓延。周准站在一边看着自己无声地躺在地上,感受到一股极深的悲伤,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挤过人群,却发现自己竟轻而易举地越过了他们,来到了她的身前。
“我在这里啊——你看看我!”
周准声嘶力竭,她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他一眼。救护车扯着短促的鸣笛声停在路边,医生们鱼跃而出,七手八脚地把他的“香蕉皮”抬上车,她也几乎攀爬着随医生们翻上了救护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周准的心里也砰的一声,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已彻底同这个世界隔绝了,那些社会的、亲属的、渊源的一切都随之消散。它沉重的大门也随着那砰的一声缓缓合上。
门外,是巨大的未知。
他已经死了,却并没有失去意识,也没有消散于天地间化作分子和原子重新排列组合,这与他所了解的死亡完全不同——或许在任何时候谈论死亡都是可笑的——没有人知道大门之外是什么。
巨大的恐惧感摄住了他的灵魂,分明已不该有知觉,周准却感到喘不过气来。如同被绑在海岸上的囚徒,任由海水没过胸口,却只能茫然地瞪着眼睛望着寡淡的天际。
但好在并没有让他茫然很久,待回过神来时,周准感到后背涌上一股暖意,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温和而内敛。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阳光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周准。
老人十分高大,面庞坚毅,如一尊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石像,挺拔而完美。眉眼之间深邃而浩瀚,仿佛有千万载的岁月在轮回——可再仔细看去时,原先十分清晰的线条又模糊了起来,似乎有云海在涌动,有波涛在起伏,时近时远,竟又看不真切了。
老人带着悲悯的笑容看着周准,如同云端之上垂下眼帘的神。
周准一下子愣住了,心中淤塞的惶遽、惊惧、怅惘和那些攀附的蔓草般的萧索在老人浅淡的微笑下尽皆消弭。
老人抬起手摩挲着周准的头顶,周准不禁伏下身去,泪流满面。
“我的孩子,你回来了。”
仿佛他是一个离家数十载的游子,如今终于结束了痛苦的漂泊。周准伏在老人身下,抽啜、哽咽、无法言语。
老人慈爱地凝视着周准,不住地摩挲着他的头顶,直到他缓过神来。
“您就是神吗?”周准显然问了一个无数人问过的蠢问题。
“勉强算是吧,”老人点头,并未因他幼稚的问题而发笑,“你也可以叫我上帝或**什么的。”
“我这就是死了?”
“没错,你死了,”老人微笑,“人固有一死。”
尽管老人的言语十分温和,周准依然感到一股遏制不住的悲伤没过头顶。
“可是……那她怎么办……”周准不禁做出了捂脸的动作,可他此时已经哭不出泪来了。
她如何承受得住这巨大的打击?
“她会好起来的,我保证。”老人说。
周准猛然抬头,道:“那我要和你走吗?”
“当然,去新的地方。”老人耐心地回答着。
“我……我可以陪她几天吗?”周准想起了那些鬼魂的传说,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你爱她的话。”老人的回答出乎意料。
周准心里猛然一松,露出宽慰的神情,道:“我可以陪她多久?”
老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接着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想要多久都可以,不过在她把你忘记之后你就得走了。”
周准豁然开朗,似乎世界迷雾的一角被揭开,急忙问道:“那别人也是如此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是说A君吗?他一直陪着你很久才离开。”
周准心中释然,几乎要流下泪来。
A君是他的发小,十来岁时因病去世,他本以为永远也听不到A君的消息了。
“只要深爱的人还记得他,他就可以一直留在人世间。”老人指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面色温和。
周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几个灵魂跟随。
年轻的少年身后轻飘飘地跟着一个苍老的灵魂,目光慈爱地看着少年蹦蹦跳跳地走向学校。
阴郁孤僻的青年背后也有一个温柔的女人的灵魂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意和怜惜。
即便是乞丐身后都有灵魂跟随——样子也是褴褛的,恐怕是生前相依为命的另一个乞丐。
“世界远远比你想象的要热闹……”老人颔首,“只要世上还有人记得你,你就一直存在着。不管你贫穷还是富有,都一视同仁,来时是一捧灵魂,走时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有人记得吗?”周准问。
“几乎如此吧,”老人似乎在回忆,“毕竟只要在活着时做一些值得别人记得你的事,这没什么难的。”
“希特勒也是如此吗?”周准想起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当然,他也有深爱的人,他们会记得他的。”
“我的祖先们也曾寸步不离地看着我?”
“是啊,一直看了你许多年,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老人突然狡黠地一笑。
周准想起这二十三年来做过的一切,顿生悔意。
“那我还可以见到她吗?我是说……”
“我明白,”老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周准的想法,“如果她去世时还记得你的话。”
周准彻底释然了。
“那我去找她了。”周准冲老人摆摆手。
老人也对周准摆摆手。
“只管去吧,时候到了我会来接你的。”
告别老人之后,周准立刻赶去了医院,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虽然她看不见他。
周准跟着她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将睡梦中朝她侵袭的梦魇驱散,陪着她吃饭,听她自言自语。
当年A君也是这么陪着我的吗?周准突然想起了生前看过的一句话。
死亡并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灵魂对于时间的流逝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说实话周准对一切都没有感觉,他可以轻易穿越一切物体,甚至可以走进她的梦里。
周准多么渴望她能够看见自己,可老人告诉我,只有无人记得又不甘离开的的游魂才能偶尔显现,那些都是丧家犬。
周准沉默地陪着她度过一年又一年。
多想告诉她,其实我一直都在。
她逐渐走出阴霾,她遇到的新的爱情……
看到她穿上嫁衣的那一刻,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周准知道他该走了。
周准心满意足,心底坦然。
“她并没有忘记我,但以后会有别人代替我去爱她。”
或许,这也是A君当年的心境吧。
老人又出现在周准身后。
“十年了,你居然一点也没变。”我笑道。
“只是你们的十年而已,我一向不变,”老人满意地对周准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没什么遗憾的了。”周准面带微笑,一如老人一般和煦。
这些年他也常去看他的父母,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仇敌。
一切都很好,所以他也该走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周准说。
“当然。”老者似乎早有预料,眉眼间泛起笑来。
“人生是什么?”
“人生……”老者微微仰起头面向阳光,“人生就是赤裸着来,然后丢掉你的香蕉皮,赤裸着走。”
周准点点头。
老人再一次摸着将手掌抚上周准的额头。
“走吧,路还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