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吴山下,麦香村外,一草庐中,一少年。
草庐只一间,由竹竿草叶环绕交错围起,外有一矮小青栏竹叶墙,天井不大,遍地青草,四方巨树参天,繁荣翠茂,荫蔽清凉,一泥土小路自半开的栅栏门口曲折延申向东去,两旁草木青翠,野花星点,林外不远一清水小溪哗哗东去,和着鸟鸣和蝉鸣,也算是热闹。细眼一观,草庐内一半段锈剑略长,置于东墙之上,由两节断空的竹节托着,而少年却不懂半步剑术。草庐是许久许久之前便已在此,那时四面一片荒芜,鸟不进虫不语,景象凋敝,毫无声息,而此处林繁草密,是在少年到来之后。
少年今日如往常一样,晨间顺着小道不快不慢的,来回跑个四五趟,也不远,但也足够他酣畅淋漓的出上一身早汗,随后去溪边清洗干净汗渍露水,回院中挖了前些时日种得的蔬菜拿到西边十几里外的集市去卖,还占了露水,新鲜的很,想必又能卖个好价钱!他不敢种在院外,院外有的是好土地,但也有的是想要偷尝的兔子和野猪来骚扰。
去集市的路上必会经过麦香村,村民稀罕他,总是小二子小二子的叫着,热心的很。
“二子,又去卖菜?这茬可又比上一茬出息了许多呢。”
“小二子,今天又精神了,回来找婶儿家妮子学书啊,这丫头总说没你不学。”
“二子,给叔留头白菜好不?也省得我迈腿,本来腿脚就不灵便,叔按行市价格给你!不亏你的。”
少年小名小二子,也并非没有大名,他正名叫陆子安,他刚来麦香村时常与村中孩童玩耍,不知何故,慢慢大家便都这样称呼他了。
虽然他和村民关系不错,但也是个逗乐调皮的主儿,每每都说些不正经的话让人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这不,又来了······
“哎呀,本少爷生的如此俊俏,种得的菜怎能不出息嘛。”
“婶儿你放心,我深知我风流倜傥,但李小妮儿年岁还小,婶儿您可得帮着压一压她的芳心嘞。”
“来来来,老六叔,给您挑的最小的最青的,叔您别嫌弃可。”
虽是嘴上这么说,但他挑给老六叔的白菜可真个顶个的又大又漂亮!也基本就收几个铜板作为意思,再多给,他也倔强的执意推脱掉,脸上装出不悦的神情来,让村民心里暖烘烘的乐的牙都疵了出来。
白菜留下,陆子安附身不急不慢左手搭右手地将包袱系好背在肩上,兜里的几个铜板哗啦哗啦响叮当,他听着也舒坦,随即脚步快了些,一脸阳光的往集市走去了。
于此同时,在梁洲余国某一处客栈的角落,正有一老者,衣衫褴褛,白发凌乱夹杂着几棵茅草,弯腰塌拉背,拄着一根老旧的紫色木拐杖,其实更像是棍子,在喧嚣吵嚷酒气漫天的客人中间来回走动着,打眼看去,却也并不像是乞要吃食,而是好似在悠悠地打听着什么。
梁洲很大,有山有海有湖泊,大河小河更是不计数的,麦香村地处偏远,位于梁洲的余国最东边,却是余国最贫穷的一处。余国建国已有一百五十余载,余多少年很多人早已记不清,平凡百姓生活安逸,无论穷富但都平静安定,纵使如此,但整个梁洲江湖却与梁洲国家截然不同,侠士之间乃至门派之间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一直暗流涌动从未停息,百姓心中一直都觉得,如此下去,迟早又会使家国动荡民不聊生。
但麦香村民认为这些大事始终与他们过于遥远,也从未杞人忧天过,他们自信这里是桃源,只是陆子安关于这些,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也想不到。
陆子安来到草庐之时,也才十五六岁年纪,麦香村人当时惊异久荒的茅屋有人来住,便都来观望,看是一少年身背一断剑,问他哪里来,不知,问他父母何处,也不知,只知断剑是爷爷临走留与他,这锈剑那时比陆子安还要高出些许,自那时起便和他一起留在了那草庐之中。
此时他已年满十九,来到麦香村草庐也已足足四载,少数亲近相熟之人依旧会唤他小二子,只是多数人自他十八岁那年起,便对他以小安或子安相称了,或许是觉得陆子安已长大成人,再以幼名相称不咋合适吧。
十九岁的陆子安生的高大,比麦香村任何人都高,因坚持劳作和炼体,肌肉轮廓更是美丽,又由于平时他只穿一填满了补丁的露臂粗布小褂,脚蹬自己动手编就的藤条草鞋,裤脚挽起,头发高高束起一马尾,虽是破落,但简练俊朗,让很多麦香村的农家姑娘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讨论一番,但陆子安从来都是不正经的逗逗她们,净讲着些羞人的话,脸皮厚似麻布,让姑娘回头便迈步回家闭紧房门了,至于是羞怯还是恼怒,这谁知道呢?
陆子安自小便随性且自由,只是与他不相熟之人,第一反应总是会以“不太靠谱,傻里傻气”来评价他。
陆子安一路吹着小曲儿,听着兜里哗啦哗啦铜板的吵闹声响,脸上很是意气。他已自集市回来,一身轻便,他种的菜总是悉心照料,劳作片刻不耽误,勤劳的很,又是晨间刚取的带露新柱,自是异常新鲜,让市集上的富家女人很是喜爱,当然不愁卖,他还小小抬了些许价格呢。
陆子安脚下步伐轻快,很快便走到了麦香村,他走到李婶儿家门前,抬手拍门,不重不轻,少顷,一十多岁小姑娘开门留了一缝,探出半个头来张望,看到是子安哥哥,高兴跑出来一下一下跳着。
“子安哥哥,你来陪我学书啦!”
陆子安轻笑,伸手自背后包袱中取出两串冰糖葫芦,道:“妮子,我今天可不能陪你学书了,但哥哥挣了钱,先用冰糖葫芦抵掉可好啊?”
十多岁的小姑娘怎能抵挡得住冰糖葫芦的诱惑,双手抬起便一手一支接了过来,先舔了一口山楂上的冰糖才说:“好!那明天记得陪小妮学书。”
“好。”
陆子安自小一人,定没有学堂可上,卖菜买了书也是看不懂的,李婶儿是村中少有有些文化的,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李婶儿便叫他去跟她家姑娘一起学书,说是姑娘没他便不学,但陆子安心里清清楚楚。
今日是陆子安爷爷的祭日,他急于回家,当然也是为了此事。他花了五个铜板,买了一壶桂花散酒,两颗蜜桃,两个包子,摆在半段锈剑之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这又一年的人和事来。
他相信爷爷能听到,也相信爷爷喜欢听。
说了很久之后,陆子安便倚靠在墙边沉沉睡去,忙活一天,定是累了。
转眼已到傍晚时分,斜阳辉映,金色琉璃美如仙境,一道一道穿过树林照进那座略显幽暗的草庐之内,灰尘在金黄色阳光中安然流淌,陆子安鼾声断断续续,抬手抓了抓痒痒脖子,又沉沉睡去。
此时,断剑微动,红棕色的锈间渗出白色,似是冰晶,慢慢扩散,遍布了整个剑身,而后如水汽蒸发一般自剑身飘出一缕寒气,白如雪,轻如烟,在屋中螺旋上下踌躇了良久,最后徐徐,融入了少年眉间,少年浓眉轻皱,眉毛上结出一层雪白,在黄昏辉映下显得格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