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重楼出来,许琼和慕容覆水并没有像来时那样高来高去,而是各怀心事的走在路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是久违了的,许琼感受着一步一步丈量土地的旧日心情,可是心中的结却迟迟不能解开。
慕容覆水早就想离开洛阳去一些名山大川,寻找一些炼丹需要的辅料,这件事已经列入了两人的计划,可是司马长天的一席话却使他们不得不暂时改变主意。
灾劫应在朝中……
两人就这么走着,是不是地对视一眼,却又有苦笑摇头。
到底是以哪一种方式“应”,又是哪一种“灾劫”,司马长天都没有告诉他们,不是不肯,而是烟尘子并没有告诉司马长天,也不是烟尘子不肯,而是他和清尘子只能算到这个地步罢了。
两个入了魔的老道,一个心中执念不净,一个逻辑混乱,能推算出这么一句话来已经很不错了。许琼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现在已经了解了一些极为玄妙的东西,像这些修道多年的人,他们的每一句就算不是有目的,也会符合天地之间的一些至理。
而司马长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覆水说不清楚,为什么司马长天似乎对他自己的生命很不在意,好像是须臾之间就会没命了的样子,难道某种阴影已经笼罩了他?以他的道心境界,似乎已经具备了趋利避害的可能性。
毫无疑问,司马长天入魔了,可是他的入魔却和西门吟雪的的状态大相径庭,基本上是抵触的。西门吟雪抛出了一切,司马长天抛开了自己,或者说除了他要的那一点之外全都抛开了,其中包括他自己。
为了什么事物而沉迷?
两人第十三次对视苦笑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许琼怀里揣着司马长天送给他的三十六章御女经,心里掂量着回去如何摆平射月,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前面一声大叫。
“呔!”
慕容覆水“扑哧”一声笑了,这种打招呼的词儿已经不是本年度第一次听到了,许琼才刚刚回过神来,只见前面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衣着十分单薄,可是生得孔武有力,一脸的虬髯,方方正正的大脸上,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脚踩一双露脚趾头的草鞋,手持一柄砍柴的生锈斧头,昂然立在两人面前。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粗声粗气的喊叫,发声者似乎要以雄壮的声音把两个“文弱书生”吓倒。
不光他的声音比较雄壮,配合着他“声”威的还有七八个人,分别和山道的两旁窜了出来,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
许琼本来没注意这些隐藏在路两旁的人,他不自觉收回侦查技能的毛病还是没有全然改回来,这次是因前面埋伏的人太过弱小,对他绝对不会产生任何威胁,便自动过滤了。
慕容覆水正要动手清理垃圾,却见许琼向前走了一步,知道他有话说,立刻把舞台留给了他。
“这位兄台……”
“呔!谁是你的兄台,站开点!小心老子的斧头不长眼,你这两个书生大黑天走夜路,必定有啥勾当,非奸即盗,被爷爷撞见少不得教训教训。”
许琼笑道:“嘿嘿,要银子么?公子身上只带金叶子,带的不多,不过要是照我身后这位兄弟怀里的方子去抓药,倒是能抓个三五百副……”说着话,手指头一动,这帮人手中的兵器统统脱手,飞到他的面前摞成一堆。
对面的大汉神色一惊,却不敢上前去把他的斧头拿回去,可是他家就这一柄斧头,若是被眼前这个公子哥弄走了,砍柴都成问题。
许琼却毫不被他眼神所动,手往前一伸,那堆兵器立刻凭空飞了起来,悬停在他手的上面,木柄、绣粉等物纷纷自动脱落,剩下的铁器浑身红光一闪,就变成了一团铁水。
“啊!”对面的、两侧的、背后的几条大汉一看这种情景,第一反应是心疼,第二反应是害怕。
慕容覆水还是负手笑看着,许琼衍化万物的功夫由于这段时间拼命的制造赝品往内库里塞,早已进入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境界,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到他手里,基本上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变个样子出来,这次为了震慑一干人等,他故意放缓了速度让人看清。
不过慕容覆水还没看出许琼到底拿这帮人怎么样。
一团铁水的形状不断悬空变化着,最后变成一柄大刀,形容朴素,纹理古拙,刀刃寒光逼人,刀柄上“十八子”三个大字却是隶书。许琼一笑,那大刀便落在他的手里,随手一挥,数十丈外一棵大树立刻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一群拦路抢劫的“匪人”哪还需要许琼这样震慑?早已吓得动都不敢动。
许琼笑道:“你们这群无良汉子,怀里揣着药方却不去好好抓药,还要跑到路上要俩买路钱,敢情是一帮没脑子的东西!家中无钱,不会想些别的氵去子么?说说,是谁家亲戚生病抓不起药啊?”
拦路的大汉哪还不知道许琼的意思,立刻“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随之两人周围也跪下一片,大汉道:“承蒙大侠怜悯,俺们也是没了氵去子,这才出此下策,却不想有眼无珠,冒犯了两位……是,是燕小六他^娘,病了,抓不起药,家里锅都卖了,还是……还是……俺们也不想这么丢人啊!大侠,你大人有大量,若是能伸伸援手,俺冒犯大侠,情愿拿大侠手中的 刀自刎!谢罪!”
随着大汉的说话,周围人也大多是这么一副腔调,纷纷求饶兼自责。
许琼叹道:“刀?这是刀么?哼,没长眼睛的东西,这明明是银子!笨蛋,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银子不是在此么?”
众人恍然抬头去看,却见许琼手中还是一柄刀,哪来的银子?慕容覆水在一旁不禁哑然失笑。
许琼见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他手中刀上,便一字一句道:“现在不是,明日找个江湖刀客卖了,不就是银子了么?嘿嘿,总得有十来斤的铁,经某真火一炼,此乃吹毛利刃的宝物,没个五百两银子,谁人敢要?拿去!”
大汉愣愣地接过大刀,忍不住看了看刀锋,确实不是一般手笔,别说卖了,如此神兵便是当了也值个一二百两,忽然想起有了这几百两银子,燕小六他母亲的病也能治好了,大伙还能弄些本钱做点小生意,不禁激动地眼泪哗哗的,跪地一声不响地磕头,不是他没话说,而是嗓子哽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琼见众人感动,并且也没自己拿银子给他们直接的好处,想必也不会使他们日后产生诸如守株待兔之类的惰性,不禁十分得意,便和颜悦色地对领头大汉道:“这位兄台,先别哭,我看你轻身功夫还行,倒不是一般身手啊,可有师承么?”
大汉使劲憋住了大哭的冲动,沙哑地道:“小人没有师承,小人父亲死的早,只教了小人几年,这么多年也没练出个道道儿来,只是在家种田。这次燕小六家实在过不下去了,大伙儿才出了一次歹念,平日都是安分良民啊!冒犯了大侠,还请恕罪则个。”
许琼不耐烦道:“恕罪,恕罪,恕什么罪?家里没柴没米,死了老娘就是好吗?问你话,没答完呢,都给我站起来,像条汉子!你——”指着怀里揣药方那位道:“这个拿去,先抓药要紧。”他实在没银子,掏出一个金锭子来掰下一块扔了过去,心里想想,还是直接给钱了,没个奈何,五百两银子的刀,等闲也不容易卖掉啊。那人怀里的药方是刚写没多长时间的,许琼有这个自信“看”不错。
一群汉子里有两个陪燕小六一起跪谢了大恩,一起走了,剩下五个人并排站在许琼面前,低头垂首准备恭听教训。
为首的大汉道:“启禀大侠,俺姓彭,叫彭二八,俺爹也是个刀手,后来受伤归田,生了俺,没几年就被寻仇的人找上门来,逼得他自尽了。那些人看俺小,对俺娘说,给她留个念想,以后仇也结了,甭再找来找去了,俺娘也一直没告诉俺仇人是谁,后来俺娘也走了,就剩俺了。”
许琼笑道:“却是个深明大义的妇人,不告诉你,却是为你好。彭二八,我看你也有那么两下子,此处离洛阳城不太远,过几天你到洛阳去一趟,去洛阳一趟,到洛阳帮总舵找李爷,问他在这里有没有活计,要不要用人。据我所知……”
话还没说完,彭二八一板一眼道:“大侠,你对俺们有恩,兄弟们都知道,大伙儿冒犯了你,也不该有个好结果。不过大侠要俺进帮会,俺是不去的,俺娘生前说,那些帮会,夺人家的,拿人家的,身上背了人命血债,一辈子都别想洗清,大侠你是高人,不在乎什么人,可是俺娘已经去了,俺得听俺娘的,帮会,俺不去。”
许琼被气笑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对,这人他爹当年走江湖,后来洗手了也不行,寻仇的不是一样来吗?他^娘说的也对,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不如从开始就不趟这浑水,于是点头道:“令堂说的有理。不过彭二八,我得告诉你,洛阳帮和其他帮会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氵去,日后你见识了洛阳帮的生意就知道啦。嘿嘿,也别后悔,啥时觉得能去,就去总舵找李天霸,李天霸不在就找接任的,告诉他今日的情形,叫他找我来问。好啦,言尽于此,日后也别光想着种田,种地能发家吗?这把刀得用心卖,卖个好价钱,也为我‘四海盟十八子’扬扬名。天已不早,大家散了吧。”
慕容覆水只是浅笑,和许琼一起走了老远,看背后彭二八还在带头给两人磕头,不禁叹道:“这人看上去没什么大聪明,不过摊上个老脑子的老娘,一辈子不进江湖,也是他的福气啊,穷是穷了点,倒也有骨气。”
许琼道:“人各有志,他们是没什么眼界,哪里知道我的志向?可惜,可惜。”
慕容覆水好奇道:“可惜什么?料你也不是为彭二八可惜,他便是进了你的四海镖局,也就是个看车的料子。”
许琼道:“可惜我来时带的东西不够多啊,嘿,孑然一身的来了,日后也许还要孑然一身的去。哼,朝中有变,一句话说的没边没沿,叫咱们俩上哪探查去?也不知这唐……这国朝到底该发生些什么事,真个没有头绪。”
他所想的,无非是朝中有异变,甚至可能牵涉到整个人界的变动,可是一点头绪没有,怎么排查?如果早知道这样的事情,自己还学个P的氵去学啊?学个四年本科的唐史好了,嗯?本科没有唐史,还得考研?晕死了。
慕容覆水哪里知道许琼的“孑然一身来”是什么意思,却也叹道:“人么,不就是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走,便是你又如何?不也没什么氵去子么?就算是佛门那些转世的高僧,也没带个什么氵去器啊,总得遗落在世上,后世自己再去找。”
许琼怪怪地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是能明白我现在的意思,可真是三清天的神仙了,哈哈,我还就不告诉你了,嘿!”
说到这里,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却又洋洋得意起来。慕容覆水自然嗤之以鼻。
不过又走了一阵,慕容覆水却忽然道:“没有头绪,咱们怎不自己造个头绪出来?”
许琼一听他说的有内容,急忙换了个副勤学好问的“嘴脸”道:“嗯?师兄有何高论?”
慕容覆水笑道:“朝中的动向,自然朝中的人最清楚,咱们别背着这么一个供奉的名头瞎跑,你得看看,现在朝中掌权的几个人物,你能和谁最先接近。”
许琼笑道:“咱们能接近的,哪有什么掌权的人物?不外乎就是相王父子,里啊皇帝啊,哈哈,可惜都没得用。”
慕容覆水奇道:“俩皇帝?”
许琼立刻反应过来,道:“我看临淄郡王李隆基,我那个堂兄,也是挺有福气的一个人,说不定日后也能坐一坐龙椅呢。”
慕容覆水笑道:“不错,临淄郡王,他的名头我早听过,李氏的子孙里面还数他最能干了,不过能不能当皇帝又另当别论。师弟啊,若是你能接近你的姑姑太平公主,能不能尽快了解朝中的大事呢?”
许琼眼前一亮道:“可以接近太平公主,事情就成一半啦,现在她可是李氏、武氏之间的联系纽带。怎么,老慕容,你有啥主意么?”
慕容覆水正色道:“主意自然是有的,不过有一点,我帮你出主意,帮点小忙,不过接近太平公主和朝中这干人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分派我去做,据说你那姑姑一看男子生的漂亮就要这要那的,我可对她没啥兴趣。”
许琼嗤笑道:“我还能为你引见当面首么?辈分啊辈分,日后我怎么见你?说吧,朝中事情乃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操心,能出个主意便是帮大忙啦。”
慕容覆水得意道:“你就洗耳恭听了,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太平公主府中有个家伙叫史崇玄,还收了你的堂姐姐做徒弟的事情么?嘿嘿,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知道我在洛阳居住,还暗示我,请我走路绕着他点,别一不小心揭穿了他身份,也不知有什么图谋。只要你找个机会去见他,叫他帮你,以此相威胁,想必他定不敢违拗于你,日后想去公主府,只要名正言顺地拜会道友就可以啦。从太平公主这条线下去,马上就是千头万绪,够你忙的了。”
许琼立刻心里叫“妙”,对慕容覆水直挑大拇哥,两人定下了近期的行动目的,都轻松了不少,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便又凌空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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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帮总舵中。
四海盟手下的李天川对洛东会会主靳全忠之女靳小青点头哈腰地道:“大小姐,你还得再等会,李爷今日实在太忙,抽不开身,倒也没说不见,再等等,再等等……”
靳小青疑惑道:“若是真忙,便老早叫我回去吧,一直让我等着,却不知忙什么呢?”
李天川赔笑道:“其实也没啥,近日林军师出去巡视几郡的生意,回来之后发现李爷这边有些事务做的不怎么稳妥,正在……嗯,你知道啦,嘿嘿,咱们四……洛阳帮的规矩,军师权力是顶天的,她要训斥李爷几句消消气,李爷也不敢走开啊,这不,在里面排队等着呢。”
“什么!”靳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洛阳帮总教头李天霸,号称是“上面”派来洛阳的头号人物,手底下管着上千号人,竟然在总舵里面排队等着被一个女军师训斥,这这这……这林军师到底是何等样人?
其实,“林军师”到底是何等样人这件事,除了靳小青之外还有不少人对此具有浓厚的兴趣,平时也没少派人打探,可是林军师手下的人个个守口如瓶,显然她的驭下手段十分高明,不管是恩威并施也好,什么也好,没人敢动出卖她的念头。靳小青虽然是洛东会会主之女,对此也了解不多。
又等了一会,整个总舵里都灯火通明了,李天川才飞快地跑进西厢房道:“大小姐,李爷被林军师派出去公干了,不过小人已经把大小姐来访的事情报了上去,林军师说,她听说过你,请你直接进去见她。”他怀里揣着两大块银子,自然“上报”的行为是由靳小青付出过代价的。
“啊……”靳小青再次惊讶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