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从命运,以自己的理想去寻找爱情,是勇气。但是,如果为了和命运对抗而拒绝接受自己的真心——只能说是“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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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平凡的清晨。狐狸春空在做他的日常工作:清点一遍仓库里的存货,以便及时发现头天晚上是否出现逃亡者,然后再变成鸡毛掸子,把巨大的仓库掸一遍。
“下面开始点明朝的——金枝玉叶砚匣。”
“到!”
“眠龙镇纸。”
“到。”
“生花笔架。”
“有……”
“八仙竹雕帽箱。”
“在。”
“……”
“……”
第一项工作顺利完成之后,春空非常好奇地问那些古董上的精灵:“你们为什么不逃走呢?”——这个问题他问过N遍,但是每次看到底簿上那一大片被薇香划掉的名单(那些可怜的古董都被这个冒失鬼弄坏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一遍。
没人理他。好像那些刚才还会喊“到”的古董精灵们都消失了。
“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应该多交流才对嘛!你们真不讲团结友爱。”春空嘀咕一声,变成鸡毛掸,开始打扫。
当他掸到一面铜镜时,忽然看到镜中的自己——一只毛色黯淡的小狐狸。
“这个是照妖镜吗?”春空扮了几个鬼脸,忽然悲从中来:“老是让我变鸡毛掸子打扫卫生,毛色都变差了!”
“哈哈——”镜子忽然笑起来,吓得春空“嗖”一声躲到桌子下面。
“小狐狸,你怕什么?”镜子问。
春空变成人形,伸手弹了弹镜面。“不要突然在安静的仓库里大笑!”
这只是一块色泽青黑的铜镜,照出的影像不是非常分明,只能依稀看到镜面上还是一只狐狸——正叉着腰发脾气。
镜子嘻嘻笑了两声:“看在你是同类的份上,才吓唬你——别的妖怪,我才懒得理呢。”
“我是狐狸,你是铜镜——你觉得我们有共同点吗?”
“这个是铜镜没错,但我是狐狸。”镜面晃了晃,出现一张模糊的少女的脸:“我是被封在铜镜里的可怜的狐狸……”
“真的是狐狸?”春空凑上去细看,镜里的狐妖却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又吓了春空一跳。
“你真胆小。”镜子里的狐妖咯咯笑起来。
“你怎么被关在镜子里?”春空拿起镜子前后左右仔细看看,没发现特别的机关。“不能出来了吗?”
“不知道。”镜子里的狐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我叫春空,你叫什么名字?”
镜子里的狐妖答道:“我叫茱萸。”
“茱萸,你怎么被封在镜子里?”春空从一边搬过一个木雕椅,想坐下来认真听故事。不过椅子精灵不屑被一只狐狸欺压,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害他坐个空。茱萸又哈哈大笑两声,说:“你也知道啦,通常道士就那么几手,晃晃铃铛扔点符、喷点神水吐点火,然后‘嘿’一声把妖怪收服。可惜,我遇到的不是平庸之辈。那家伙——准确的说,是龙家的第七代——瞅准了我是一只注重形象的狐狸,所以他在这个铜镜上下了咒。我一照镜子,就被吸进来啦!他可真不厚道。爱美难道有错吗?”
“你一定没干好事,才招惹了龙家。”春空耸耸肩,“一般来说,他们对妖怪还是不错的。比如我见过的十二代邃尘大人和现在的家主薇香,都是好人。”
茱萸干咳一声,对自己当初的作为绝口不提,却不忘挖苦龙家:“好人不一定代代都有。毛手毛脚、常常破坏古董,害精灵纷纷去冥界报到……这在龙家才是必然的。”
“咔喳——”空山中响起清脆的裂声。
“哎呀!”薇香咧着嘴,满怀歉意地看着水池里的碎瓷盆——那是一个五彩蝶戏百花瓜瓣盆,在她手里裂成两块……水池里腾起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少女精灵,满腹幽怨地瞪着薇香。
“红雁姑娘,生气也于事无补——去冥界报到吧,我爸爸会善待你的……”薇香双掌合十,祝祷一句。少女精灵愤愤地消失了,薇香吐吐舌头:“我也很为难啊——刚洗了这么多水果,这下没东西盛了……小留,去仓库里拿个盘子来!顺便让春空在底簿上把这个瓷盆划掉。”
蜥蜴跳下她的肩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从静汐来访之后,你心不在焉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怜了我们仓库里的精灵。”
薇香把碎瓷片收拾妥当,默默无语。
静汐上个星期手持遁地符,突然出现在薇香面前。让薇香惊讶的不只是她轻松突破了溪月堂周围的结界,还有她美丽容颜上笼罩的焦虑和忧愁。
“静潮变了。”静汐说。“他本来是去浔江找我们的母亲,却带了一根树枝回来,说那就是母亲。他什么都没有解释,我却深信不疑——那根槐枝在我们的庭院里扎根,每次看到它,我就觉得真的看见了母亲……”
她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静潮自从回家,就变得深沉。他以前总是嘻嘻哈哈没大没小,我一直希望他能成熟一点,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许过这样的愿望。”
“静潮经历了一些事情。”薇香嚅嗫道:“经历过的人,总会改变一点。”
静汐沉默了很久,才怅然叹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找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样的答案。静潮还能不能变回我原来的弟弟?”
“即使变了,他还是你的弟弟。”薇香小声回答。
于是静汐走了。而薇香,从那时开始不能平静:静潮变了,连他的姐姐都觉得他变得陌生。这个念头涌动的时候,她心里一阵难过。
“命运不是那么容易对抗吧?”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砰砰——”沉重的敲门声破坏了薇香的沉思。她一拧眉头:深山中的溪月堂少有访客,偶尔出现的,都是些不知从哪里听来风声、来搜购古董的凡人。
蜥蜴小留一边蹿上薇香的肩膀,一边感叹:“今天真是幸运日——又有一两位精灵可以脱离苦海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有缘人。”薇香撇撇嘴,很不情愿地拉开厚重的山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薇香只看了他一眼,就蹙起眉。
他有一头长发。
薇香一直以为,如果一个男人有一头长发,就算不热,也会显得邋遢。这个年轻人完全是个反例。他的头发长及腰际,丝丝不乱,不仅没有一点颓靡的迹象,反而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的神情很冷漠。
薇香一直以为,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一脸刚毅的线条,最好不要装冷漠。可他又打破了这个印象。他的脸庞清俊柔和,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但绷起面孔也一样出色。
但让薇香蹙眉的原因不在于他的外表,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完全不像人类。
他什么也没说,向薇香伸出手,手心是一个铜螭。
薇香愣了一下,“我们只卖不收。”
年轻人眉头一皱:“你是龙家的家主?”他声音清泠动听,口气却不友善。
“正是。”
“你不认得这个铜螭?”他的语调微微一提。不等薇香回答,他又说:“不要紧。有时候,前代家主仓促谢世,来不及告诉龙家的继承人:龙家有个规矩——当拿着这个铜螭的人出现时,带他去仓库。”
薇香的鼻尖抽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拿这东西来,说一段真假难辩的话,就让我带你去仓库?你是谁?”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郑重地说:“我叫风轩。”
风轩?没听过。薇香挠挠腮,拿过他手中的铜螭仔细端详:这是一只弓着腰的螭,弓起的背部刚好形成一个精准的圆拱,内侧被磨得发亮。铜螭首尾都如同被利器削过一样平滑,像是从什么地方切下来的。
“这是镜钮。”小留趴在薇香肩头嘀咕:“好大的镜钮——照这样看来,那面镜子的直径至少有二尺多。”
“二尺四寸。”风轩冷冷地接口:“对应二十四个节气。”
薇香当然知道什么是镜钮——那是古镜背面铸的一个突起半环,持镜的时候方便拿,也可以从中穿一条丝绦,将镜悬挂起来。古镜的镜钮通常很有讲究,铜螭是比较常见的造型。仓库里有不少铜镜,其中不乏大号的——比二尺四寸更大的也有。但薇香恰好想起:确实有一面铜镜,背面没有镜钮。
此时的春空正一边在仓库里找盘子,一边唠叨:“可恶的蜥蜴!我敢打赌:薇香一定是让他找盘子,他却把事情推给我,自己跑了!……盘子,盘子,在哪个箱子里呢?”他翻开底簿,大叫一声:“五彩鸳鸯莲花盘、青花鲤鱼盘、曲竹盘——我知道你们在!今天早上还点到了。赶快给我出来!”
“你以为他们会答应?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茱萸在镜子里干笑一声。“谁知道毛手毛脚的薇香会不会把他们打发到冥界。”
春空有些泄气。“好歹我也是一只四百岁的狐狸呀!竟然活得如此没有尊严……连盘子都指挥不了。”他一声叹息,引来茱萸一阵大笑。
“怎么?现在的狐狸,四百岁就开始装老成了?我四百岁的时候,狐狸界流行扮成小姑娘,懂得委曲求全、装可怜的,都很吃香。”她停了停,低声说:“那时候风气很差,很少能见到真情流露的狐狸——连叹息也像是假装的。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很可爱呢。”
春空白了她一眼,“你一定也是一只作风不好的狐狸。”
“对呀,所以我的舍友被我气跑了。”茱萸并不介意,幽幽地感叹。
“你还有舍友?”春空端起铜镜左右看看,没找到第二只狐狸存在的迹象。
“都跟你说他气跑了……”茱萸又叹口气。“龙家第七代那个老不死的家伙把我关在镜子里,可是没考虑到另一个问题:这铜镜已经有一个精灵。镜精都是一些非常清高的家伙,当然不喜欢跟我挤在一面镜子里。所以他走了——虽然我没做半点对不起他的事情。”
春空知道精灵不能凭空存在,一定要附着在某个东西上。于是他有点好奇地问:“他找到新的身体了?”
“没有——他带走了铜镜的一部分。”茱萸没精打采地说:“不过每隔十二年,他一定要回来,让镜钮和铜镜相合补充灵气。”
她说到这里,仓库的门打开了。薇香领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我知道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茱萸“咯咯”一笑,好像忽然有了活力,“他会让我知道十二年来外面的变化。”
“就是这面镜子?”薇香啧啧赞叹:“擦干净也满漂亮的——”
“是我擦的!”春空急忙插嘴。
茱萸笑起来。笑了几声,她瞥到不动声色的风轩,笑声顿时硬生生止住。
“这些年过得不错吧?”茱萸小声问。
风轩没有理她,径直把镜钮贴在铜镜背面。那只铜螭紧紧贴上去,不见一丝缝隙,好像从来就铸在那里不曾脱落。
茱萸沉默片刻。风轩这些年来的经历,在镜钮与镜结合时流入她的心中,她微笑道:“原来你这次去了雪域高原——真好。真美的地方。”片刻之后又惊呼:“你一直走到了西方!”
风轩只是默然伫立在一旁,不多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茱萸兴奋的情绪似乎平静了,半晌才犹豫地问:“你……那个少女看到了你?”
“嗯。”风轩鼻端哼了一声。
“她跟着你走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
“嗯。”
“她很喜欢你吧?”
“……嗯?”风轩迟疑一下,回答:“大概是吧。”
茱萸不再说什么,低声嘟哝一句:“她很漂亮。”
偌大的仓库安静下来。
薇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明白了七八分。她双臂抱胸,问风轩:“这个仪式要多久?”
“十二个时辰。”
“这么长时间?你在这时候干些什么?”薇香撇撇嘴:“我爸可没交待这种事情。”
风轩轻柔地笑了一下,果然很好看。“我可以留在这个仓库里,如果你不希望我留在这里,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走走——不能离开太远。”
“让你呆在这儿,我可不放心。”薇香挠头道:“你跟我一起上去吧。”
风轩说声“好”,看了铜镜一眼,便跟着薇香走了。
这个短暂的插曲仿佛结束了。春空晃晃脑袋,继续打扫仓库,只是沉默的茱萸让他很在意。他在铜镜旁边晃来晃去,依稀觉得镜面有些发雾,急忙变成掸子去掸,却蹭了一身水气。他吃了一惊,忙问:“茱萸,你在哭吗?”
镜面上的水气聚成水滴,淌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他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啦!”茱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