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香居住的深山之外,有个普通小镇。三月二十三是本地的传统集会,向来平静的小镇在这天十分热闹,游人如织。大多数人只记得这天是好玩的集市,却忘了集市的由来:三月二十三被当作吉庆的日子,因为这天是本地山神的生辰。
方圆百里之内,恐怕只有薇香对山神的生日念念不忘。她一大早就留下春空看家,带着小留下山去了——本地山神是龙家世交,每年这天,龙家的家主都会到山神庙表示祝贺。
集市热闹非凡,山脚下的山神庙却冷冷清清。山神本人并不介意——这光景已经持续了好些年,他早就习惯。倒是薇香又免不了忿忿不平,替他抱怨几句。
“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几杯薄酒下肚,薇香拍着山神的肩膀,无限同情地说,“想当初你为他们办了多少好事?现在连个惦记你的人都没有——换了我是你,早就发威动怒,让他们知道是谁保这一方太平。”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气盛。”山神的面容温文尔雅,看样子也不过三十上下,说话的口气却很老成。“我在这里住了七百多年,对红尘早就没兴趣,反而觉得清静最好。大千世界中的人总是这样——用得着的时候虔诚祈祷,用不着的时候就扔到一边。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也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没啥好抱怨的!喝酒喝酒!”
薇香嘻嘻一笑,端起酒杯祝愿:“祝你七百八十五岁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谢谢!”山神高高兴兴和她碰杯,将酒一饮而尽之后,充满期待地看着薇香的背包。
小留知道他惦记生日礼物,笑眯眯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包,费劲地举到山神面前,说:“这是我们今年搜集的各种时装杂志,请笑纳。”
山神的双眼闪闪发亮,欢喜地接过来,一本一本摩挲。“哦!哦!今年流行绿色——不错,我喜欢这个款式。”说着,他身上光芒一闪,原本绣着“寿”字的银灰色绸衫变成了沉绿色新款春装。他美滋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新形象十分满意,看了十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收起镜子,继续翻阅杂志。
薇香叹了口气:山里实在太清闲了,一向没啥事做的山神终于在无聊中养成自恋的毛病。薇香没兴趣欣赏他的换装表演,而且她知道,山神的心思一旦沉迷到时装杂志中,一定会把每本杂志翻来覆去看到烂,把每张图片里的衣衫在身上试穿三五十遍,按照自己的喜好改换颜色、细节,折腾到想象力枯竭才会罢休。在这期间,他对其他事情一概心不在焉、懒得应付。
于是薇香拍拍山神的肩膀,道:“我今天中午还有公事,先告辞啦!你今年适可而止吧,别穿那些太花哨的衣服——杂志上那些花哨的衣服是人家表演的时候才穿的,你也不仔细想想就往自己身上套……上次在山谷里碰到土地神,他说你的品味越来越让人怀疑,打扮得好像百年不遇的妖怪。”
“哦,哦。”山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杂志,胡乱应付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乱麻递给薇香。“每年收你的礼,我也过意不去。这个送你玩吧,收妖的时候用得着。”
“多谢多谢。”薇香喜出望外,从他手里抓过那团乱麻,也不问是什么,乐呵呵地跑了。
借着遁地符,薇香提前到了约定地点——流熙街,咖啡店。楼雪萧头天晚上已经告诉她委托人的情况,薇香在咖啡店里左顾右盼,并没有找到神情怯懦的时髦女子,便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欣赏街景。
大城市的热闹和山镇不可同日而语,薇香从来不太注重繁华的表象,但也看得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在山神那里喝的酒后劲上来,她开始昏昏欲睡……
忽然,人海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身材高挑清瘦,衣着干净利落。薇香瞪大眼睛看清楚之后,“嚯”的站起身,冲到街上,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静潮!原静潮!”她追到那人身后,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原静潮诧异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薇香身上时,也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薇香?是你。”
薇香笑着点点头,这才想到:她和原静潮除了在浔江共事一次之外,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像这样在大街上又追又喊,可不是她的作风。连她肩头的小留都有些诧异地瞪着她,疑惑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兴奋?刚才在山神那里喝多了吧?脸也红了。”
薇香不好意思地脑挠头,冲静潮嘿嘿一笑,“我、我刚好看到你走过,所以打个招呼。其实,也没什么事——”
“今年的生意如何?”静潮客气地问,“在附近公干?”
他的口气并不热情,薇香心中也冷静下来,低声喃喃:“噢……是。你呢?”
静潮从身后拉过一个畏缩的少女,说:“我在帮她找东西。”
那少女的长相并不出色,苍白清秀的脸上全是惶恐,一对大眼睛楚楚可怜。薇香看了看,放低声音温柔地问:“你丢了东西吗?是什么?我能帮忙吗?”
她的长相美丽,口气又和蔼亲切,少女看在眼里,放宽了心,不再竭力往静潮身后躲。她一边偷看薇香,一边用细微的声音说:“留声机,我的留声机……”
“留声机?”薇香眨眨眼睛,“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爹爹给我的生日礼物。”少女的鼻尖一皱,就要哭出来,“没有它,我哪儿也不去。”
“她已经在人间徘徊了一百多年,见证了四代《夜游证》的更换。”静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因为她最近晃到我的地盘,老板把这个担子扔给我,要我无论如何在今年年内陪她找到她的留声机。”
苍白的少女用力握紧静潮的手,提高声音叫道:“不找到不行!它会到处害人、到处害人!”似乎怕静潮和薇香不信她的话,她反复叨念着“害人的、害人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小鬼难缠呀……”薇香冲静潮嘿嘿一笑,“辛苦你啦!”
“你呢?为什么到这里来?”
“有人到城隍庙投牒诉苦。老板接了她的诉牒,把这事儿交给我。”
“投牒?”静潮难以置信地瞪了瞪眼睛。“现在还有人用这法子?真少见。”
薇香点点头:“可见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去见投牒的人。”
“你忙吧。”静潮说着,拉起苍白少女的手,冲薇香苦笑,“要是看到古怪的留声机,给我捎个信。”
薇香再回到咖啡店时,一眼看到了角落里一个怯懦的女子——她的神情不安,不住地左顾右盼。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身材臃肿,一副目中无人的派头。
薇香微笑着走过去,在女子对面坐下。“在城隍庙投牒的人,就是你吧?”
那对男女看着她翩翩落座,目瞪口呆。
薇香常年隐居深山,平常交往的都是些山神土地、妖精鬼怪,这些家伙不是审美观有问题,就是自视甚高、不会轻易夸人,因此薇香很少听到别人称赞她如何美貌。她从来不学平常女孩调脂弄粉,也不像山神那样留心世间的流行,所以她不知道:在世俗男女的眼中,她的容貌气质几近飘飘如仙。
“投牒城隍的那件事,由我接手。”薇香忽略他们惊艳的神情,平淡地说,“我是城隍代理人龙薇香。”
怯懦的女人先回过神,小声说:“我、我叫艾荻雅。这是我丈夫赵思。”她顿了顿,满腹狐疑地问:“不知道‘城隍代理人’是……”
“是让城隍之名在世间流传不绝的人。”薇香简单地解释一句,又问:“诉牒上所说的事情是真的?有人用邪术招徕鬼魅?”
艾荻雅没有回答,却递给薇香一个很大的纸袋。
“唱片?”薇香挑挑眉,看着纸袋中红色的唱片,觉得今天跟留声机实在有缘。
“这是我妹妹的唱片。”荻雅叹口气,说,“我妹妹是艾璇。”
“艾璇?”薇香记得某本给山神的杂志上提过这个名字。“她是个明星吧?”
荻雅点点头,“她已经出过四张唱片,都深受好评。”说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薇香。“这个人是为艾璇作词作曲的雷凭。”
薇香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的年轻人。他很英俊,面容上那种自信的光彩令人过目难忘。
“雷凭很有才华,”赵思这时插嘴道:“他和小璇感情很好,甚至已经讨论结婚。”
“可是前些天他遇到意外,不幸去世了。”荻雅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艾璇不相信这个事实,精神几乎失常。”
赵思叹息着摇摇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雷凭的鬼魂招来,而且让它留在唱片公司的顶楼!现在整个公司没有人敢上班。”
“招魂?她还真有两下子啊!”薇香认真地端详雷凭的照片。“鬼魂和相片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吗?”
“是的!”荻雅和赵思异口同声地回答:“雷凭是个很受公司器重的人,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公司的墙壁上。每个见过鬼的人都肯定那是他。”
“而且,他还为艾璇写了一首新歌,就是这张唱片里的《吟咏悲歌》。”荻雅捂着头,好似无法相信这种事情,“这简直太可怕了!一个鬼,写了一首阴气森森的歌……我妹妹每天哼唱那首歌,几乎疯狂。”
薇香拿起那张红色唱片,径直走到咖啡店的前台。好说话的店员帮她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针开始在凹槽上跳跃时,一段悲伤的音乐流淌出来。幽咽缠绵的旋律和如泣如诉的咏叹,令人内心深处翻涌激荡,忍不住想起今生最大的遗憾。
薇香闭上眼睛,无数音符仿佛化作敏感的精灵,从她心底挖掘脆弱的记忆。她眼前恍然出现久违的梦境——那道云遮雾掩的深渊、那张俊美却惊慌的脸、那双她没有抓住的手……
凤炎!薇香心中一颤,骤然睁开眼睛,几乎流下眼泪。
缠绵的歌声还在咖啡店内飘摇,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荻雅和赵思不敢再听这首歌,早就胆怯地捂上耳朵,却还是被歌声侵扰,皱着眉头泪流满面。店员的双手还在留声机上,保持着刚刚放好唱片时的样子,人早就怔住,双目无神。连蜥蜴小留都抱着头,从薇香肩头摔落在地。
歌声越来越高,悲凉的曲调夹杂着愤慨、怨怼、惶恐、迷惑,宛如唱歌的人经历了世间种种不如意的遭遇,在竭力宣泄。
咖啡店的门窗在歌声中微微战栗,几块玻璃“吡吡”的裂开碎痕。就在人和物都不堪承受高亢的声音之际,歌声又忽地转入低吟,柔弱几不可闻。仿若催眠一般的声音从门窗的空隙溜到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脸上的神情如痴如狂。
“留声机,我的留声机!”一个苍白的影子如飞般冲进咖啡店,继而失望地垂下头,“是我的留声机的歌,不是我的留声机……”
靡靡之音戛然而止。薇香的心神仍在摇荡,忽然觉得手心一热。她立刻紧紧抓住不放。“抓住了!”她恍惚地喃喃,“终于让我抓住了!”
“薇香……薇香!”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她抓住的不是凤炎的手,是静潮。那张红色的唱片已经被静潮取下,被他掰成两半。
歌声既然消失,咖啡店内外的人也渐渐恢复常态,只觉得自己失神片刻,不记得刚才的情形凶险。
“真可怕的声音!”薇香定定心神,走到荻雅夫妇面前,问:“艾璇现在哪里?”
荻雅夫妇从歌声的蛊惑中恢复清醒,含含糊糊地回答:“唱片公司。”
薇香点点头:“这件事情我一定解决。现在……”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请付定金。”